那场焚尽后金国运的冲天大火,其灼热的余温,似乎依旧弥漫在京师城外那冰冷刺骨的空气之中。
当黎明的曙光,第一次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铅云与尚未停歇的飞雪,洒向大地时,它所照亮的,是两幅截然不同,却又都充满了肃杀之气的景象。一处,是后金大营方向那依旧在冒着滚滚黑烟、如同巨大疮疤般的废墟;而另一处,则是德胜门外,那片在经历了彻夜狂欢与短暂休整后,正迅速整合起来的、大明在京畿战场的最后一支有生力量。
镇北军的营地,已经扩大了数倍。皇帝的圣旨,由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护送,以一种近乎飞驰的速度,抵达了顾昭的中军大帐。那明黄色的绸缎,以及上面用朱砂御笔亲书的“节制城外诸军”八个大字,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也格外刺眼。
顾昭,这位年仅二十的总兵,一夜之间,便被推上了京师保卫战前线总指挥的宝座,官拜左都督,手握对城外所有明军的生杀大权。这是一份泼天的荣耀,更是一副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千斤重担。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道圣旨的权威,转化为真正的战斗力——收编并整顿以满桂为首的各路勤王军残部。
当顾昭带着一队亲兵,手持圣旨,踏入满桂那破败不堪的营地时,迎接他的,并非是下级对上官的恭敬,而是一种混杂着嫉妒、不甘与屈辱的、充满敌意的沉默。
营地里,到处都是伤兵的呻吟,以及因饥饿而变得目光呆滞的溃兵。他们蜷缩在简陋的帐篷里,用破烂的衣物裹紧身体,抵御着无孔不入的严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恶臭与绝望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满桂站在他的主帐前,这位在战场上以悍不畏死着称的宿将,此刻却显得狼狈而萧索。他的左臂用布条草草地吊在胸前,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因为连日的疲惫与羞愤,而显得愈发扭曲。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披银甲、英气逼人,甚至比自己儿子还要年轻的“顾都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是这个年轻人,用一场神鬼莫测的夜袭,完成了他想都不敢想的壮举,拯救了危局。但同样,也正是这个年轻人的赫赫战功,将他自己衬托得像一个无能的、可悲的失败者。让他,一个堂堂的总兵,去听从一个黄口小儿的号令?他心里的那份骄傲,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顾都督,圣旨……末将已经看过了。”满桂的声音沙哑而生硬,他并没有行下属之礼,只是微微一拱手,“只是,我麾下这些弟兄,连日血战,早已人困马乏,恐怕……已无再战之力了。”
这,便是赤裸裸的软抵抗。
顾昭没有动怒,他平静地看着满桂,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知道,对付这样的百战悍将,仅凭一纸圣旨的威压,是远远不够的。
他没有与满桂争辩,只是缓缓地侧过身,对着身后的王五,下达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命令。“王五,传令下去,将我们昨天从建奴营中缴获的那批牛羊,以及我们自己仅剩的所有军粮,全部拿出来!在大营里支起百口大锅,熬煮肉粥!先紧着满总兵麾下的弟兄们,让他们……吃一顿饱饭!”
这个命令,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满桂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看着顾昭,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知道,镇北军同样断粮已久,这点缴获,对于他们自己来说,也是救命的口粮!可顾昭……他竟然愿意拿出来,分给自己的这些败兵?
当那一口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大锅,真的被抬进满桂的营地时;当那些饿得眼冒金星、连站立都摇摇晃晃的士兵,颤抖着双手,接过那碗滚烫的、带着肉香的米粥,随即爆发出狼吞虎咽的吞咽声和压抑不住的哭泣声时……
满桂那颗如同岩石般坚硬的心,终于被彻底击溃了。
他看着自己那些重新焕发生机、眼中重燃光亮的士兵,再回头看看那个始终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年轻人。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愧色。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心服口服。跟着顾昭,或许会战死,但至少,能让弟兄们当一个饱死鬼!跟着他,才有活路!才有希望!
这位性格暴烈的悍将,缓缓地走到顾昭的面前,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单膝跪地,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肺腑的恭敬,沉声说道:“末将满桂,参见顾都督!麾下三千残兵,但凭都督号令,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