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钱百户那充满了幸灾乐祸与怨毒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崎岖小路的尽头时,顾昭脸上那副充满了“真诚感激”的笑容,也随之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磐石般的冷静与深沉。
然而,他身后的镇北营士兵们,却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压抑许久的沉默。
希望与现实之间那残酷无比的落差,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沉甸甸地砸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他们刚刚才在刘千户的府邸里,用那惊天动地的一矛,赢回了作为战士的尊严;他们曾以为,凭借着斩获的功勋与献上的厚礼,至少能换来一个安稳的落脚之地。可他们最终得到的,却是这样一片连野狗都不会来拉屎的、被彻底遗弃的绝地。
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子,毫无遮拦地从堡墙的豁口处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人们的脸上,生疼。士兵们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嶙峋的怪石,便是稀疏的、早已枯死的野草。那几间破败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茅草屋,黑洞洞的窗户和门口,像是垂死之人圆睁的、绝望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荒凉与死寂。
队伍里,那股刚刚因为胜利而燃起的兴奋与高昂士气,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熄灭,荡然无存。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一些年轻的士兵,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眼神中的光芒,正在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几个老兵则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沙土,感受着那粗粝的、毫无生机的质感,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五,此刻也像一头发怒却找不到目标的公牛,粗重地喘着气,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不断抽搐。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就在这股绝望的情绪即将蔓延成灾的时候,顾昭,动了。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了这片废墟的正中央,那里,有一块比人还高、因为风化而显得棱角分明的巨大岩石。他深吸了一口气,手脚并用,沉稳而又有力地攀上了那块巨石的顶端。
他站在高处,凛冽的寒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但他挺拔的身姿,却如同一杆插在这片土地上的、永不弯折的标枪。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过去。
“我知道!”顾昭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算特别响亮,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我知道大家现在在想什么!你们在想,我们拼了命从建奴的屠刀下逃出来,又献上了那么多的军资,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么一个鬼地方!”
他的话,直接戳中了所有人的心事,引得人群中一阵低低的骚动。
“没错!那些人,就是想让我们烂在这里,死在这里!”顾-昭的语气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但是!在我看来,这片他们视如敝履的烂地,恰恰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一块宝地!”
他伸出手指,用力地画了一个大圈,将整片荒地都囊括了进去。
“你们看,它够大!大到足够我们所有人安家落户,再也不用去挤那些破败的军户营房!在这里,我们说了算,没人能跟我们抢地方!”
“你们再看,它够偏!偏到那些官老爷们根本懒得往这里多看一眼!这意味着,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会来烦我们,再也没有人会对我们指手画脚!我们流的每一滴汗,都是为自己而流!我们建的每一堵墙,都是在守护我们自己的家!”
“从今天起,这里!”顾昭用脚重重地跺了跺脚下的岩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战鼓擂动,“就是我们镇北营的家!是我们所有人的根!”
一番话,慷慨激昂,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上,砸开了一道裂缝,让阳光,重新透射了进来。士兵们眼中那即将熄灭的火焰,似乎又重新被点燃了一丝微光。
然而,顾昭知道,仅仅有精神上的动员,是远远不够的。他从岩石上一跃而下,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粗长的木棍,在众人面前那片相对平坦的沙地上,用力地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