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人?”
“是些年轻的学者和学生,”她的声音轻下来,带着点郑重,“他们会在每周一早上去塔顶,读那些被课本删掉的历史,会为南京的遇难者献花。祖父晚年偶尔会提起他们,说那是‘未被染尘的星光’。”
我想起昨夜她剖析本民族劣根性时的冷静,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这哪里是带我看风景,分明是想告诉我,这片土地上并非只有执迷不悟的人。
“好。”我点头时,她眼里立刻亮起光,像孩童得到了期待已久的糖。
客房的榻榻米被月光晒得温热,一夜无梦。清晨五点被木屐轻响唤醒时,千鹤川子已换了身浅灰色的冲锋衣,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脸上未施粉黛,倒比昨日多了几分清爽。“我们得赶在早高峰前到。”她递来一份三明治,塑料袋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坐电车穿过东京的晨雾时,城市还未完全苏醒。新宿站的霓虹灯在薄雾里晕成模糊的光斑,偶尔有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低头赶路,皮鞋踩在站台的瓷砖上,发出整齐的嗒嗒声,像某种被设定好的节拍。
“您看,”千鹤川子忽然指向窗外,晨曦正从楼宇的缝隙里漏出来,给涩谷十字路口的巨型屏幕镀上金边,“东京总是这样,好像永远在跑,生怕慢一步就被甩开。”
东京塔在晨雾中渐渐显露出轮廓,朱红色的塔身刺破云层,顶端的避雷针正对着初升的朝阳。登塔的电梯里,能听见金属结构轻微的嗡鸣,像某种巨兽的呼吸。千鹤川子扶着轿厢壁,忽然低声说:“祖父说,这座塔是昭和年间仿埃菲尔铁塔建的,钢材里掺了当年没来得及用在八纮一宇塔上的铁料。”
我愣了愣,望着电梯门上倒映出的朱红塔身,忽然觉得这塔像根扎在东京心脏里的刺,既炫耀着战后的繁华,又藏着未愈合的伤口。
顶层的了望台风很大,能看见整个东京摊开在脚下。隅田川像条银带穿城而过,远处的富士山戴着雪帽,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千鹤川子说的那群人果然在,二十几个年轻人围着纪念碑站成圈,有人捧着泛黄的相册,有人举着写有“正视历史”的木牌,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1937年12月,南京,三十万。”
风卷着他们的声音掠过塔顶,与远处电车驶过的轰鸣撞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千鹤川子站在我身边,望着那群人时,眼里的光比朝阳还要亮:“您看,他们在说。”
“说的人太少了。”我望着脚下苏醒的城市,车流正像血管里的血液般填满街道,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晨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你看这城市多繁华,高楼比树长得快,地铁像蛛网一样织满地下,可那些被埋在水泥里的记忆,还有多少人记得?”
千鹤川子沉默了片刻,忽然指向西北方向:“那片楼后面是靖国神社,今天依旧会有人去参拜。他们说那是‘守护传统’,可传统里若少了良知,和糟粕有什么区别?”
晨光渐渐铺满东京湾,把海面染成一片金红。我望着这座在废墟上重建的城市,忽然想起归墟阁里那幅《东京残图》——战后的瓦砾堆里,有人在插稻秧,有人在拼书本,那时的眼神里有挣扎,有希望,却不像现在这样,被物质的繁华糊上了层厚厚的茧。
“你觉得,这样的民族还有未来吗?”我问这句话时,风恰好掀起千鹤川子的刘海,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像块未经雕琢的玉。
她望着那群仍在低声诵读的年轻人,又望了望远处神社的飞檐,许久才开口:“祖父说过,岛国的命运像船,既怕触礁,又怕搁浅。以前总觉得他在说资源,现在才懂,他说的是人心——若总想着抢别人的罗盘,又不肯修补自己的漏洞,再坚固的船,也迟早会沉。”
她忽然转头看我,眼里有某种坚定的东西在生长:“但船是可以修的,罗盘是可以换的。就像这些年轻人,就像我父亲悄悄请回的工匠,就像那些在课本里偷偷写下真相的老师……他们或许微弱,但只要有人在掌舵,就不算迷失方向。”
风里传来远处教堂的钟声,与了望台的风铃声交织在一起。我望着脚下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忽然觉得它像个穿着华丽和服的旅人,背负着沉重的行囊,却不知道该往哪条路走。而我们站在这城市的最高处,看着晨曦一点点驱散薄雾,也看着那些被阳光照亮的阴影里,藏着的是沉沦的惯性,还是觉醒的微光。
千鹤川子从背包里拿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竟是半块褪色的长城砖,砖上刻着模糊的“万历”二字。“这是父亲偷偷从八纮一宇塔遗址捡的。”她将砖轻轻放在了望台的栏杆上,让晨光落在砖纹里,“他说,总要让它先看看日出。”
砖面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像段未说出口的历史在轻轻震颤。远处的人群渐渐散去,东京的早高峰正式拉开序幕,汽车鸣笛与电车报站声汇成巨大的洪流,仿佛要将这座城市托得更高。可我站在这铁塔之上,望着那半块沉默的城砖,忽然觉得,真正决定民族命运的,从来不是高楼有多高,财富有多少,而是能不能在繁华里,记得自己从哪里来,欠了谁的债。
晨光爬上千鹤川子的侧脸,给她的睫毛镀上层金边。她望着那半块城砖,忽然轻轻说了句:“会好的。”声音很轻,却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风卷着晨光掠过塔顶,千鹤川子指着东方海平面上跃动的朝阳,脸颊被映得发红,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豪:“曹君看,太阳总是先照亮我们这里。”她抬手比了个圆形,指尖恰好框住那轮金日,“祖辈们说,日本是‘日出之国’,是太阳最先亲吻的土地。我们对太阳的崇拜,刻在骨子里——和族的神话里,天照大神就是太阳的化身,国旗上的红轮,也是对这份信仰的致敬。”
她望着那面在塔下广场飘扬的日章旗,红底圆心在晨光里格外刺眼:“您不觉得很奇妙吗?同样的太阳,照在富士山和照在昆仑山,感觉竟完全不同。在这里,阳光像是有重量的,能把雪山顶的白染成金,能让稻穗弯下腰,连海风里都带着暖意。”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轮朝阳,光线已烈得让人不敢直视。“确实奇妙。”我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但你们的神话里,似乎少了句警示——太阳虽能带来光明,离得太近,只会被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