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捏着残稿,朱批的毛刺扎得指尖发麻——是断笔写的,笔锋浸着怨气。
纸面粗糙,墨色深浅不一,像是仓促之间蘸饱了恨意挥就。
她想起禁中藏书阁自己补的那句“问者非逆,不敢问者,方为欺君”,此刻该是发了芽,从砖缝里钻出来,缠上了祭天的玉帛。
“裴少卿呢?”
孙奉摸出张密信,封口盖着太常寺铜鱼印:“裴大人上了《请答疏》,要皇上开‘答问日’。沈阁老压了七日,昨夜召他夜对。”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裴大人出宫时,将一片揉皱的纸塞给了我的随从,上面记着他亲耳听见的话……沈阁老说‘若万民皆问,朝廷一一作答,国体何存?’裴大人答:‘国体不在讳问,而在能答。今日不答,明日必问得更深。’”
林昭然展开密信,裴怀礼的字迹力透纸背:“诏将出,然限‘不得涉宫禁、不得议宰辅’。昭然,这是他们的妥协,亦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她低笑一声,指尖在“不得涉宫禁”划出一道痕,指甲刮过纸面,发出细微沙响,“他们要演‘答’的戏,我们便做最安静的观众。”抬眼望向北边山梁,晨雾正从溪谷漫上来,湿凉的气息拂过面颊,远处松涛如语。
林昭然提笔欲写,忽觉背后微凉——有人站在檐影里。
她不必回头。那布鞋碾过湿苔的轻响,她认得。
柳明漪不知何时已立在廊下,青布短打沾着晨露,竹簪挂着半片蛛网,像是刚穿过整片黎明的树林。
衣角还沾着几缕蛛丝,在晨光中泛着银芒。
“我这就去绣坊。”她说,“教绣娘把‘问’拆成‘口’和‘门’,绣在帕角上——远看是朵花,凑近才见‘口’在‘门’里,像要说话。”声音轻得像叶落,却字字清晰。
林昭然点头,目光落向案头未封的信笺。
她提起笔,墨汁在纸上洇开个小圆:“再教孩童唱新谣:‘天上有云,地上有声,官家说了,我们可以……等。’等得越久,问得越深。”
当夜,南荒溪畔飘起童谣。
林昭然坐在青石板上,看月光把溪水染成银绸,水波轻漾,映出碎银般的光影。
远处传来孩童们的声音,轻得像风:“官家说了,我们可以……等。”
她折了根柳枝,在沙地上划一个“等”字。
风来,最后一笔尚未闭合,便已被吹散。
她望着空出来的地儿,轻声说:“明日,该教他们如何等了。”
山风掠过溪畔,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发丝拂过颈侧,微痒。
远处,春塾的孩子们已进入梦乡,而南荒的泥土之下,一种比根须更坚韧的东西,正悄然伸展——那是千万人尚未出口的,等待回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