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 > 灵异恐怖 > 破帷 > 第156章 他们不等我了,我更要赶路

第156章 他们不等我了,我更要赶路(2 / 2)

而在城南的破庙后巷,孙奉蹲在刻版架前,盯着老刻工用软毛刷蘸了清油,在空白的纸页上轻轻一刷——隐在纸纹里的字迹立刻浮现,正是林昭然原版的《劝学》。

“明儿起,”他把一摞“无字帖”塞进书驿的包袱,“每个学童发三张,附言写:‘真言不在纸上,而在你肯找它的心里。’”

老刻工的手忽然顿住:“小公公,这墨……”

“特制的油墨,平日照不出,唯有用手心捂热,字才会慢慢浮上来。”孙奉说着,将一张纸贴在胸口,低声呢喃,“原来真相从不怕藏,只怕没人愿意暖它一暖。”

孩童们围成一圈,轮流搓热纸张,忽然有人惊呼:“出来了!‘青取之于蓝’!”

银铃似的笑声撞得破庙的瓦都在晃。

此时林昭然正沿着山间小径往回赶。

柳明漪的竹叶哨在半里外响了三声——那是“安全”的暗号,短促而清亮,随风飘散。

她摸了摸怀里的陶片,上面是方才阿柱背诵时,她用炭笔速记的《孟子》下章,笔画深浅不一,带着心跳的节奏。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斜插在地上的笔。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程知微正伏在案前誊抄各地书驿的密报。

烛火突然被风扑灭,他摸火折子重新点上时,瞥见最后一页的边角写着:赵元度近日频繁出入宗正寺,随身带的木匣......

他的手指顿了顿,将纸页轻轻折起半角。

窗外的更漏敲过三更,程知微望着案头堆成小山的“无字帖”拓本,忽然想起林昭然说过的话:火要烧起来,总得有人先当柴。

可这一回,柴还没点着,风已经起了。

林昭然在暗室的草堆里蜷了三日。

暗室是老木匠用半片磨盘盖的,藏在讲堂西墙的夹壁中。

她能听见白日里官差巡街的铜锣声,铛——铛——铛——,穿透断壁残垣;也能听见亥时三刻后,残垣外传来的细碎脚步声——是阿柱摸索着来捡柴,竹杖点地,笃笃如心跳;是卖豆腐的老周悄悄往窗棂塞半块霉饼,指尖蹭过砖缝的沙沙声;是梳双髻的小丫头把藏在袜底的半本《论语》塞进门缝,布料摩擦的窸窣,像春蚕食叶。

第三夜,雨打在断瓦上叮咚作响,如古琴散音。

她摸出袖中陶片,那是阿柱背诵《离娄》时,她用炭笔在陶片背面记下的错漏: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阿柱把背成了。

指尖划过陶片上的划痕,她忽然听见墙外传来说话声。

“张婶子,您家二小子明日轮值?”是老周的粗嗓门,混着扁担压肩的吱呀。

“轮,”妇人压低声音,“我家那混小子说,要把林先生教的老吾老背给全村听。昨儿夜里他拿树枝在院坝画字,我家老黄狗踩了一脚墨,现在满院子都是梅花印。”

“我家那口子更绝,”另一个女声带了笑,“说要把《劝学》刻在锄头把上,种地时念,歇晌时也念,等秋天收稻子,连谷粒上都得有字。”

林昭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清醒。

那夜初见他们诵书时,她还在想,这些人需要她这个引火者;此刻才明白,他们本就是火种——被冻在冰里的火种,被压在石下的火种,只要给条细缝,就能烧穿天。

第四日鸡叫头遍,她摸黑爬出暗室。

讲台的断木上落着层薄露,她解下腰间炭笔,在木头上画了道短横——像极了三年前在太学给学生改卷时,批在知者乐水旁的批注。

炭笔在木头上擦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当年学生们翻书的声息。

“先生?”阿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扶着门框,盲眼的睫毛被晨露沾成一绺,鼻尖微红,呼吸带着清冷的晨气。

“您要走了?”

林昭然的喉咙发紧。

她摸出怀里最后半块烤红薯,那是柳明漪前日塞给她的,在怀里焐了两日,皮都软了,指尖一按便陷进去,温软如旧梦。

“吃。”她把红薯塞进阿柱手里,“吃完了,接着教。”

阿柱的手指在红薯上轻轻摩挲,忽然笑了:“甜的。”

他仰起脸,盲眼对着东方鱼肚白的方向,“先生放心,我记得您说‘学如逆水行舟’,我们就把书当船桨。”

林昭然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是阿柱摸索着爬上讲台,把那块炭笔揣进了怀里。

出山的路被夜雨泡得稀软。

林昭然的鹿皮靴陷进泥里,每拔一步都要费三分力,靴筒灌满泥浆,沉重如铅。

足踝旧伤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有无数细针在骨缝里钻,每走一步,痛意便加深一分。

她扶着山壁往下挪,忽然看见道旁青石板上覆着块油布,边角被石头压得整整齐齐。

油布下是三个烤得金黄的麦饼,还有双新布鞋。

鞋面是月白细布,鞋帮绣着并蒂莲——柳明漪的手艺,她再熟悉不过。

布包底下压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知先生不喜人迎,故不敢见。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抚过鞋帮的针脚。

柳明漪的绣工她太熟了,每针都要数着一上二下,说这样绣出来的花才经得磨损。

可此刻这双鞋的针脚却比往日更密,像是怕走快了会开线,又像是怕走慢了赶不上。

她解下自己的湿靴,指尖触到冻僵的脚踝。

新鞋摆在眼前,温暖柔软,绣着并蒂莲——那是柳明漪为她赶了三夜才完工的寿礼。

可若是穿上,便像是接受了退场的邀请。

她最终将炭笔轻轻放进布包,在油布上另写一行字:路难,心更亮。

写完后,她把油布重新包好,轻轻推到路边的刺梅丛里——那里有株野蔷薇,是柳明漪前日说开得像书院的灯笼的那株,花瓣沾着露水,红得灼目。

雨不知何时停了。

林昭然抬头,乌云裂开一线,天光像把淬了火的刀,劈开云层落下来,刺破阴霾。

她拄着捡来的竹杖继续走,泥地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却比来时更稳。

山风卷着湿气掠过耳际,她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唯见野蔷薇簌簌落瓣,沾在泥泞脚印边,像谁曾驻足相送,终未启声。

足踝的痛意随着每一步加剧,像团烧红的炭,从骨头里往外渗热。

她数着步数,十里,八里,五里......流放地的轮廓在云后若隐若现。

竹杖头磕在石头上,发出笃、笃的响,像是在应和某个藏在风里的节奏——那是阿柱背《孟子》的节奏,是老周刻锄头把的节奏,是全天下人翻书的节奏。

她忽然笑了。

足疾算什么?

当年在太学被泼墨毁卷时,她的手也抖得握不住笔;在刑狱里被鞭打的时候,她的腿也肿得挪不动步。

可最后怎样?

墨汁渗进纸里,成了更浓的字;鞭痕刻在肉上,成了更硬的骨。

风又起了。

林昭然扶着竹杖,在泥地里踩出更深的印子。

而她的足踝,此刻正痛得发烫——那不是疼,是火种在烧。

前面的山坳里,飘起了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