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打着旋儿,落在沈砚之刚摔下的邸报上,恰好盖住“县令亲迎林氏”几个字。
他拾起叶子,指尖抚过干枯的脉络,忽然笑了:“她倒是走得比我预料的更快。”
就在青石阶上的“从心起笔”被阳光晒得发亮时,长安西市的一角,老画师正颤抖着手,把炭条落在绢帛上。
他照着说书人口述的情景描摹:泥地上歪斜的“人”字,孩童踮脚追痕,林昭然蹲着的身影背后,仿佛有光自地底升起。
孙奉接过画轴,凝视良久,忽然提笔在角落添了一行稚拙小字:“她不教,我们自己学。”
夜露渐重,马蹄踏碎月影。
林昭然回望身后官道——白日里人群追随的身影早已散去,唯有风卷着炭灰的气息,一路跟到了荒径尽头。
十里外那座坍圮的山神庙,门扉半悬,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
是夜,她宿于此。
庙门缺了半扇,月光漏进来,在供桌上铺了层霜,凉意沁入衣襟。
她刚合眼,便听见后殿传来争执声:“这页是我先抄的!”“你错了‘仁’字,该我改!”
推开门时,两个少年正扭作一团。
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褐,另一个腰间系着褪色的儒生长衫。
短褐少年怀里紧抱着本木版书,封皮写着《童蒙问津录》,墨迹晕开,“童”字的竖笔断成两截,像一道未愈的伤。
“都松手。”林昭然的声音不大,却像块压舱石,落进喧嚷的舱底。
两个少年僵了僵,同时松开手。
短褐少年的书“啪”地掉在地上,她弯腰拾起,见内页的“礼”字多了一点,像眼泪坠在眼角;“义”字少了一横,倒像是孩童的涂鸦。
“这书……是我阿爹用烧火的木板刻的。”短褐少年攥着衣角,声音发颤,“他说林先生的书金贵,可咱们买不起纸,只能刻在木头上。”
儒生长衫的少年红了眼:“我替他改错别字,他偏说我要抢书!”
林昭然摸出怀里的炭笔,在供桌上铺了张旧黄历。
她先在“仁”字旁画了个圈:“仁字的竖要直,像人挺直腰板。”又在“礼”字边添了点:“这一点是敬,要轻,像蝴蝶落花瓣。”最后在“义”字下补了撇:“这一撇是担,要重,像挑山工的扁担。”
两个少年凑过来,短褐少年的手指蹭过炭痕,小声道:“先生,我们……我们争的不是书。”
“是光。”林昭然替他擦掉脸上的泥,指尖触到少年脸颊微颤的肌肉,“可光从不独照一人。”
月光漫过庙墙时,短褐少年突然跑了出去。
再回来时,他抱了半块石灰,儒生长衫的少年举着根断了头的扫帚。
两人踮着脚,在墙根刷出一片白,石灰粉飘散在空中,像一场无声的雪。
林昭然握着炭笔,在白灰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字——横折钩像张开的臂弯,竖笔直贯墙底,笔锋收处,余灰簌簌而落。
“这是‘问’。”她望着两个少年发亮的眼睛,声音轻却坚定,“不懂就问,问了再学,学了再教。”
次日清晨,林昭然背起蓝布包裹时,那面墙已爬满歪歪扭扭的“问”字。
有的歪斜如醉汉,有的用力过猛划破石灰层,露出底下暗红的土砖。
有个更小的孩童踮着脚,在最高处画了个圆圈,说那是“问”的眼睛。
离庙三里时,程知微突然勒住马。
他望着远处山道扬起的烟尘,皱眉道:“昭然姐,这两日总觉得……有人跟着。”
林昭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晨雾未散,烟尘像条淡墨的线,时隐时现。
她摸了摸腰间的《民声录》,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马蹄声,一下,一下,敲着未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