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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残灯照新人(2 / 2)

程知微愣了愣,随即拔腿就跑。

他的脚步声撞在青砖上,惊得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一声接一声,像是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战鼓。

林昭然望着他的背影,又望向宫城方向——那里的烟已经散了,只余下一线鱼肚白漫上来,像谁掀开了夜的帷幔,露出天光初露的缝隙。

后半夜,孙奉替沈砚之掖被角时,听见他突然低低唤了声:“孙奉。”

他凑过去,见沈砚之的眼睛半睁着,目光穿过窗纸,落在远处的方向。

窗外风过竹梢,沙沙如翻书声,又有细微的针脚声似的响动,像是千万人同时摊开书卷,或丝线穿行于绢帛之间。

“外面……”沈砚之的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要化在风里,“可还……”孙奉俯下身,听沈砚之的气若游丝里裹着细碎的颤音:“外面……可还诵书?”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方才守夜时,宫墙外隐约传来的琅琅书声——那是国子监补遗讲的学子们,自发聚在太学门首,借着月光念《论语》,字字清晰,如泉流石上。

“声未绝,灯未熄。”他声音发哽,伸手去擦沈砚之唇角的血渍,指尖触到一片冷透的皮肤,再无一丝热气。

沈砚之的眼尾忽然松了松,像被春风吹开的冰棱,裂出一丝释然。

他又轻轻吐了几个字:“那处屋漏……可修了?”孙奉一怔——是说去年冬夜,相爷在值房批折子,梁上漏雨打湿了《州学条陈》,他抱怨“这破屋子倒比礼部的规矩漏得快”。

后来他命人备了油毡,相爷却拦住说“且留着,漏的是天,补的是心”。

“未修,天光日日照入。”孙奉吸了吸鼻子,“日头好时,漏痕里落满金粉,像……像撒了一屋子书墨香。”

沈砚之的手指在被单上动了动,似要去够什么,最终垂落在锦缎上,像一片坠地的秋叶,静默无声。

他闭了眼,再没出声。

殿外的更漏敲过五下时,王院判摘下了搭在沈砚之腕上的手。

孙奉替他理了理鬓角的白发,将那卷《附录碑》拓片仔细塞进他怀里。

晨雾漫进宫门时,小黄门捧着丧仪黄绢进来,他才惊觉自己跪得腿骨发疼——相爷的茶盏还搁在案头,残茶面上浮着片半卷的茶叶,像极了去年他在私学讲台上,随手画在黑板上的“之”字。

消息是卯时三刻传到书驿的。

距丧钟响起不过半个时辰,人心奔走,快过马蹄。

林昭然正对着案头的星图长卷,金线在绢帛上盘出半朵灯花,指尖微烫,仿佛触到了未来之火。

程知微撞开院门时,她手里的绣针“叮”地掉在青石板上,清脆一响,震碎晨寂。

“沈相去了。”程知微喘着气,袖中还沾着沈府门房的白麻,“百姓们自发熄灯三日,东市的老书商把刻着‘附录’的版子擦了又擦,说要等……等新火。”

林昭然蹲下身拾针,指尖触到石板上的凉意,寒气顺指缝爬升,心却燃起一团不灭之焰。

她想起三日前在宫门外,沈砚之咳着气说“林公子总爱把水搅浑”,那时他的眼尾还凝着霜,如今却要化作春露了。

“去备香烛。”她站起身,星图长卷在风中翻起一角,如同展翼欲飞,“我们不跪灵堂,跪……跪太学门前的老槐树。”

三日里,长安城像被按了静音的古钟。

晨炊的烟不敢升得太高,卖浆的老妇用布蒙了铜钲,连孩童追打都放轻了脚步。

林昭然每日寅时起身,带着书驿的学子在槐树下供三盏清酒——第一盏敬他镇住过二十车要烧私学的柴;第二盏敬他在《州学条陈》上点的那个暗点;第三盏……敬他终究没在“废附录”的批文上落墨。

第四日破晓,柳明漪的绣篮撞开了书驿的门。

“金陵来报,苏杭的绣娘已绣完第一段灯芯!”她掀开篮盖,一方绣样落在林昭然膝头——金线盘成的灯芯正在素帛上“燃烧”,灯焰边缘用银线勾了细密的云纹,正是昨夜她在星图上圈的“庐州雨”。

指尖抚过,丝线微凸,仿佛能感受到那火焰的温度。

“寅时三刻,江南百州同时点灯。”柳明漪的眼睛亮得像含了星子,“您说的‘心灯长卷’,要成了。”

林昭然攥紧那方绣样,金线硌得掌心生疼,痛感却让她清醒。

她登上城南的望火楼时,东边的天色正泛着鱼肚白。

楼下的百姓不知何时聚了一圈,有老塾师扶着拐杖,有绣娘抱着未完工的襁褓,连前日还骂她“乱礼”的米行老板,都举着盏粗陶灯站在最前头。

灯光微弱,却连成一片星海。

第一簇火光从金陵方向腾起时,林昭然听见楼下传来抽气声。

接着是苏杭的灯火,像被风引燃的麦芒,顺着长江一路烧到庐州、鄂州。

最后是岭南的榕树巷——那里的火光最暖,带着椰香和咸湿的海风,在天幕上串成一条流动的河。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问”字瓦当——是前日在沈砚之旧宅的瓦砾里捡的,瓦当上的“问”字缺了半笔,像他未写完的“礼”。

指尖摩挲缺口,粗粝如命运未竟之笔。

“你问礼,我问人。”她轻声说,将瓦当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的刹那,晨光恰好漫过她的眉梢,多年来束在网巾里的青丝垂落,在风里荡成一道乌亮的河。

“你守秩序,我开生路。”她望着漫天的火光,喉间发紧,“你是我最强大的对手,也是最沉默的同道。”

程知微是在午后敲开书驿门的。

他怀里抱着个檀木匣,匣盖内侧贴着沈砚之的小楷:“与林昭然相关者,尽在此。”最底下压着半张残纸,墨迹晕得厉害,却能辨出“补遗讲主,非乱臣,乃救世之微光。后世若责我守旧,望记我终未落笔——废附录,三字,终未写下”。

“相爷写这纸时,指节该是抖得厉害。”程知微将纸小心夹进《新礼问》首卷,“墨迹里浸着药汁,还有半块血渍。”他望向窗外,新立的“心灯碑”在阳光下泛着暖白,碑上没有名字,却刻满了百姓按的指印——有老茧叠着老茧的,有带着针脚印的,还有小娃娃歪歪扭扭的月牙印。

“这盏残灯,照的不是过去,是新人上路。”

林昭然望着碑上的指印,忽然想起沈砚之弥留时,孙奉说的那句“天光日日照入”。

她摸了摸发间的木簪——这是昨日老妇人塞给她的,说“女娃家该戴支花”。

“柳明漪。”她转身唤,“去取我那身月白裙衫,再备艘夜航船。”

柳明漪愣了愣:“您这是要……”

“去金陵旧学坊。”林昭然望向江面,暮色里的船影正一点一点浮出来,“那里的屋漏,该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