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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灰上种春苗(2 / 2)

阿阮的手忽然顿住。

她摸到林昭然袖中鼓囊囊的瓦当,指尖轻轻一叩:“昭然,你听见没?”

“听见什么?”

“马蹄声。”阿阮侧耳,嘴角扬起,“从相府方向来的,踏雪声里……有锦囊响。”

林昭然站起身,望着暮色里渐远的马蹄印。

风卷着梅香扑来,她忽然想起沈砚之今日压在梁下的残纸,想起他肩头落的雪,像经筵上飘进的梅花。

马蹄声近了。

马蹄声在破庙前的青石板上碾碎最后一片薄雪,孙奉翻身下马时,绣着星火纹的锦囊在腰间撞出细碎的响,像星火坠地。

林昭然立在檐下,看他仰头望了眼褪色的“补遗讲”木匾,喉结动了动,终是没说话,只将锦囊递来。

“相府新抄的章程。”孙奉的手指冻得发红,锦缎边缘还沾着相府东阁的梅香,“相爷说,‘凡拒纳持牌弟子者,其治下科举成绩不予计入政绩考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庙内阿阮案头的触读谱,声音轻了些,“小的昨日替相爷研墨,见他在‘考评’二字上洇了滴墨——像颗星子落进纸里。”

林昭然解锦囊的手微滞。

她早猜到沈砚之会用仕途利害倒逼执行,却没料到这墨痕里藏着温度。

展开纸页时,指腹蹭过那团洇开的墨,仿佛触到沈砚之握笔时微颤的腕骨。

“他这是把私学和科举捆在一处了。”她抬眼望庙外飘雪,嘴角抿出个极淡的笑,“可光让人‘容’还不够,得让人‘求’。”

阿阮摸黑走过来,针袋在腰间叮当作响:“昭然,你又在想什么?”

“阿阮,若盲童能代师授课呢?”林昭然握住她微凉的手,“你教的触读谱,阿巧能背《策论》,其他盲童呢?”

阿阮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叩了三下——这是她们约定的“计数暗号”。

“七名。”她歪头笑,“前日在土地庙,小六子用触读谱教三个小娃认‘人’字,他说‘手摸到这一横一捺,就像摸到阿爹阿娘的肩’。”

林昭然喉头发紧。

她想起苏州那间漏风的土地庙,盲童们摸索着彼此的手掌认字,影子在泥墙上晃成一片。

“阿阮,你带着这七名盲童,编套蒙学触读谱。”她将章程卷成筒,敲了敲阿阮的针袋,“让他们当‘小先生’,去教更小的娃——私学缺的从来不是先生,是敢教的人。”

阿阮的绣针突然扎进掌心,血珠渗出来,她却笑得更亮:“昭然,我昨夜刚用金线绣了‘师’字的触读谱,针脚粗些,小娃摸得清。”

庙门被风撞开,柳明漪抱着半匹月白绸子挤进来,发间沾着雪粒:“昭然,你要的‘小先生衣’有头绪了!”她抖开绸子,衬里密密麻麻绣着“问天地”“人之初”几个大字,针脚粗密,掌心一摸便知,“绣娘说,襕衫衬里贴着心口,小先生们念课时,字就焐在心上。”

林昭然指尖抚过“问天地”三个字的绣纹,丝线的温度透过绸子传来,像有人在胸口轻声诵读。

“好。”她将绸子递给阿阮,“挑最耐洗的青布,做一百件。让穿这衣的娃站在讲台上,告诉所有人——私学的先生,就在他们中间。”

三日后,第一批“小先生衣”随春雨抵达江南;七日,七名盲童启程北上;第十三日,第一间竹棚讲堂在山坳升起青布旗……

半月后,孙奉的马蹄踏碎江南的杏花。

他裹着褪色的青衫混在乡道上,远远便望见山坳里飘起的青布襕衫。

那是间临时搭的竹棚,七名盲童坐在土台上,其中一个正用触读谱摸着身边小娃的手:“这是‘人’,左边是阿爹的肩,右边是阿娘的肩……”声音清亮,像春溪破冰。

“放肆!”

一声断喝惊飞了竹雀。

孙奉缩到树后,见穿绯色官服的县令攥着半件“小先生衣”,火折子在风里忽明忽暗:“童子妄言,乱我教化!烧了!”

青布遇火腾起青烟,“问天地”三个字在火焰里蜷成黑蝶。

孙奉摸向袖中早备的油纸包,趁人不察将半片残衣按进泥里。

他望着灰烬里未烧尽的“师”字绣纹,忽然想起相府东阁那方“守正”端砚——砚底刻着“以民为秤”四个字,是老师当年用残墨写的。

归京那日,孙奉将残衣片与《春苗录》并摆在沈砚之案头。

沉水香混着残衣上的皂角味,熏得人鼻尖发酸。

沈砚之拈起残片,指腹蹭过“师”字的绣纹,忽然开口:“孙奉,你说……若我幼时也被这般烧掉?”

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

孙奉抬头,见相爷眼尾的细纹里凝着水光——那是他跟了十年,头回见沈砚之露出这样的神情。

三日后,工部的“修缮令”随春风遍传十二州:“各学宫须于三月内增设童蒙讲堂,经费从科举专项列支。”朱笔批红的末尾,“沈砚之”三个字力透纸背,连“之”字最后一捺都压得极重,像要在纸里种棵树。

林昭然是在江南的油菜花田边接到消息的。

阿阮带着盲童们坐在新搭的砖台上,百名学童穿着“小先生衣”围成圈,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娃正踮脚往墙上贴灰墨写的“问”字。

官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宣读声撞碎了晨雾:“童蒙讲堂设立令,着即执行!”

老农们围过来,粗糙的手攥住林昭然的衣袖:“先生,这回是官家来求我们办学了!”她望着砖墙上越贴越多的“问”字,忽然想起破庙墙根那个举陶片的女娃——原来灰里种的春苗,真能长成遮天的树。

“昭然。”

程知微的声音从田埂传来,他的月白襕衫染着暗红,手里攥着块木戳。

林昭然接过,见木戳上刻着“非官学不予录籍”,纹路里还沾着未干的血:“他们在滁州打人了。学政说私学弟子是‘野种’,拿这戳子砸人……”

林昭然的指尖抚过木戳的血痕,远处传来学童们的齐读声:“问,天地所以立……”她望着砖台上阿阮含笑的侧影,望着“小先生衣”上随风飘动的绣纹,忽然笑了:“打吧。只要孩子还在念‘问’字,火就不会灭。”

暮色漫进破庙时,林昭然蹲在地窖口,借着火折子的光翻检新送来的竹筒。

竹片上的血指印还未干,七州三十二个名字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她摸出块灰墨,在最后添上“滁州·王二牛”,墨香混着潮湿的土味,像极了京郊学坊墙根那碗灰胶。

“昭然,该歇了。”阿阮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明日还要去看新搭的讲堂。”

林昭然将竹筒收进陶瓮,瓮口的麻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叠着的《春苗录》。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土,望着地窖外渐起的夜色,轻声道:“阿阮,明日多带些灰墨——他们烧得越多,我们种得越密。”

风卷着远处的读书声扑进来,吹得陶瓮里的竹片沙沙作响,像极了春苗破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