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景象发生了,灯罩内的磷粉仿佛被唤醒,发出了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荧光,如夏夜的萤火,温柔而坚定,映在沈砚之的瞳孔深处,微微颤动。
她指着那点微光,对沈砚之说:“你见光时,信已生。”
沈砚之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明白了。
她不是在说服他,而是在告诉他,信,从来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发现的。
当你愿意去看,愿意去寻找时,那光便在了。
他默然良久,心中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移的“实体信仰”产生了动摇。
“第二问,”他的声音干涩了些,“匠人手中有道,那礼法何存?”
林昭然没有直接辩驳。
她微微侧身,指向庙墙外不远处。
那里,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围着柳明漪,用树枝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学习写字。
风送来他们稚嫩的诵读声,沙粒在树枝下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像春蚕食叶。
他们神情专注,一笔一画,都在模仿柳明漪教的那个“人”字。
“礼在束人,也在启人。”林昭然的声音悠悠传来,“你看他们,初学写字,必须遵守笔画的约束,这是‘束’,束其形。但当他们真正懂得这个‘人’字时,便开启了明理的第一步,这是‘启’,启其心。首辅大人所言的礼法,若只剩下束缚,而无开启,那它与牢笼何异?”
沈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简单的习字场景,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意味。
他所维护的礼法,究竟是在塑造君子,还是在囚禁人心?
他收回目光,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他提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若教化无贵贱,人人皆可闻道,世家何以为继?”
这一次,林昭然终于完全转过身,直视着他的双眼。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他略显狼狈的身影。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看见罢了。”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沈砚之的心防之上。
他猛地一震,脸色瞬间苍白。
是啊,他知道答案。
如果道是公平的,那么依靠血脉和传承垄断知识与权力的世家,本就是不该存在的。
他一直知道,只是不敢承认,不愿面对。
沈砚之狼狈地转过身,一言不发,大步走出了破庙。
马车行过朱雀街时,他忽然命停。
他掀开车帘,望着街边一个老匠人正在修补陶灯。
那灯罩微光闪烁,竟与破庙中的静火灯如出一辙。
他怔住,良久才道:“走吧。”声音已不似人声。
回到首辅府邸,沈砚之扶着门框才走进书房,官帽歪斜,袍角沾了泥。
孙奉欲上前整理,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盯着那份《严查私讲令》,像盯着一把指向自己的刀。
最终,他起身,将那份文稿投入火盆,看着火舌瞬间将其吞噬。
然后,他从书架深处,抽出一本厚重的《贞和实录》,翻到“儒臣焚书”那一节。
书页泛黄,上面有他年轻时用朱笔写下的批注,字迹激昂,斥责那些儒臣为固己见而毁灭百家学问。
可不知何时,那些朱笔批注旁,又被人用血写下了斑斑点点的问号。
那是他父亲的血迹,还是他自己的心血?
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忽然开口,像是问垂首立在一旁的亲信孙奉,又像是问自己:“我幼时所学‘尊卑有序,长幼有别’,可曾有人问过我——为何如此?”
孙奉身子一颤,低头道:“老太爷与先生们只说,‘礼定则安’。”
“安的是天下,还是权门?”沈砚之发出一声冷笑,笑声中满是苦涩与自嘲。
那一夜,他没有睡。
他铺开一张新纸,写下了三段文字,没有上奏,没有存档,只题名《问学录》。
他问静火,问礼法,问世家。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撕开自己过去的血肉。
几天后,破庙里,林昭然手中正捧着一份《问学录》的抄本。
这是孙奉冒着天大风险,秘密传递出来的。
守拙在一旁低声诵读,当读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震撼:“……若道在民间,在匠人之手,在田埂之上,那我穷尽一生所守的,究竟是圣人之礼,还是禁锢天下之锁?”
她望着那抄本,忽然觉得指尖发凉。
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网,正在悄然收紧。
她立刻叫来程知微和柳明漪。
“知微,将这三问刻在送往边陲的学童识字板背面。不必署名,只当是无名氏的感悟。这叫‘反问启蒙’。”
而后,她又对柳明漪说:“明漪,你手巧,将一个‘问’字,用绣线编成络子结,藏在今年进贡给宫里的绣品夹层里。不必显眼,只要它在那里就行。”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只当初用来制作讲学铃的残破土模上,指尖轻轻抚过那粗粝的纹路,低语:“他开始问了,就再也答不回那些旧话了。”
而此刻的沈府书房内,沈砚之正将那份《问学录》缓缓举向烛火。
火舌舔上纸角,焦黑蔓延。
就在他欲松手之际,却忽然停住。
他吹熄火焰,将烧去一角的文稿铺平,低声自语:“留一页……给后人看。”次日清晨,北镇抚司秘档房多了一份密令,编号“玄字柒”,内容仅八字:“访贤问隐,清源正本。”
破庙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又是一个深夜,守拙如风般冲入,手中紧攥一张被汗浸透的纸条。
林昭然接过,展开——孙奉的字迹潦草如刀刻:“火熄,锋出。他不再烧书,要造新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