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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典自民间出(1 / 2)

天光未亮,晨雾尚未散尽,韩霁的身影便如一道融于灰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昭然的书房。

湿冷的雾气顺着门缝渗入,裹挟着庭院中残叶腐土的气息,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他微颤的轮廓,灯芯“噼啪”轻响,仿佛为这寂静添上一声低语。

他带来的,是西市最新的消息。

“公子,西市的百姓们自发集资,在井栏边立了一方碑。”韩霁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其中的一丝激动,话音撞在书房斑驳的墙面上,又悄然沉入地毯般的寂静,“碑上无字,只仿照公子的手影,请石匠刻了三个深浅不一的手印,百姓们称它为‘心典碑’。”他说话时,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旧布囊,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如今也沾上了西市尘土的微腥。

林昭然正在擦拭他那张旧琴,指尖拂过琴面,触感如抚过冬日枯枝,凉而粗粝。

闻言,动作只微不可察地一顿,琴弦余震轻颤,嗡鸣如叹息,随即恢复了平稳。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琴弦上,仿佛在看一盘深远的棋局。

窗外,远处传来更夫收锣的余音,悠悠荡荡,像是时间在低语。

“心典碑……”他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唇角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晨雾中悄然绽开的一缕光,“他们倒会取名字。”

“我们是否要出面干预?”韩霁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怕惊扰了这方寸间的静谧。

“不必。”林昭然终于放下擦琴的软布,转过身来,指尖残留着桐木的微涩,“水满则溢,我们若助,反倒落了痕迹,成了官府口中的‘煽动’;我们若阻,更是伤了这股自发的民心。你只需派人,日夜守在那碑旁,不必现身,只需将所有在碑前驻足之人的言行,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韩霁领命而去,脚步轻如落叶,消失在庭院渐浓的雾色中。

林昭然的决定是对的。

那方无字的石碑,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魔力,成了整座京城最独特的一道风景。

它不记录功德,不铭刻圣谕,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那些被遗忘、被压抑的心。

仅仅三日,韩霁带回的记录便厚了数寸,纸页边缘已被指尖磨得发毛,墨迹深处还沾着西市井边的露水气息。

碑前发生的一切,远超林昭然的预料。

最初只是百姓的叩拜与祈愿,香火燃起时,青烟袅袅,混着粗纸烧焦的苦味,孩童的哭声与老妇的祷词在晨风中交织。

渐渐地,坊间的耆老们开始在碑前聚集,他们坐在石阶上,脚边放着粗陶茶碗,碗沿豁口处还沾着昨夜的茶渍。

他们不再只是沉默地看着,而是开始商议。

一份不成文的“讲约”在人群的低语中诞生了:“凡我坊中,有欺凌老弱、打骂孩童者,邻里共斥之;有阻碍子女向学、不使其识字者,众人共劝之;有不敬师长、出言羞辱教书先生者,全坊共鄙之。”

这“讲约”如同一颗投入静水湖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紧接着,一些家境尚可的商户,自发成立了“学助会”,每日轮流送出几斗米、几捆柴,供给那些交不起束修的寒门学童。

他们说:“心典碑教我们的是公理,公理的第一条,就是让娃儿们有书读。”柴火堆在井栏旁,噼啪作响,火星跃起如萤,映在孩子们冻得通红的小脸上。

风声很快传到了官府的耳朵里。

城南巡检司的程知微奉命带人前往西市,意图拆毁这“私立之碑”。

差役们举起铁锤,正欲砸下,坊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跪倒在地,挡在碑前,他身上的粗布衣襟已被露水浸透,贴在嶙峋的肩骨上。

他身后,黑压压跪下了一片街坊,尘土沾在他们膝盖的破洞上,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紧握拳头,指节发白。

老者涕泪纵横,嘶声喊道:“官爷!此碑不刻官文,不颂圣德,它刻的是我们老百姓心里那点公道和天理!你们要砸,便先从我这把老骨头上砸过去!”

差役们迟疑了。

他们手中的铁锤,砸得碎石头,却砸不碎这跪倒一片的民心。

程知微看着那三个深刻的手印,又看看那一双双或哀求、或倔强的眼睛,沉默良久,最终一挥手,带着人马悄然退去。

风掠过碑面,卷起几片枯叶,轻轻贴在手印的凹痕上,宛如无声的祭礼。

此事当晚便由韩霁详尽地报给了林昭然。

也就在当夜,另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林昭然的门。

是守拙。

这位前朝遗老,须发皆白如霜雪,身上那件褪色的青袍袖口已磨出毛边,袖口还别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扣——那是前朝学政的徽记。

他抱着一卷破损不堪的古籍,脚步蹒跚,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怕惊扰了怀中沉睡的历史。

“公子,我听闻了西市之事,连夜翻检旧藏,终有所得。”他将古籍摊开在林昭然面前,指尖轻颤,却精准地指向其中一页泛黄的纸张,上面有“民典录”三字条目,墨色斑驳,却字字如钉。

“前朝末年,亦有乡民不堪苛政,于村口立‘乡约碑’,自订规约,以维乡里。初时官府欲禁,后见其规约能弥补律法之不及,反采其部分条文,颁为法令。史官称,此乃‘法生于民’。”

林昭然的目光在那“法生于民”四个字上久久停留。

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层层叠叠的影,仿佛有无数条未走的路在眼前铺展。

他心中那盘原本还略显模糊的棋局,瞬间清晰无比——那不仅是权谋的布局,更是人心的经纬。

他凝思良久,

“韩霁。”他唤道。

韩霁应声而入。

“将你记录下的所有‘讲约’、‘学助会’章程,以及碑前百姓的议论,去芜存菁,汇编成册。”林昭然的声音平静却充满了力量,指尖轻叩案面,节奏如心跳,“名曰,《民议辑录》。”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必署任何人的名字,就说是‘京中百姓’所议。然后,寻一个面生的老儒,让他以民间献书的名义,分别投递一份给太学、礼部,还有御史台。”

韩霁有些不解:“公子,这岂非……”

“附上一张字条。”林昭然打断他,取过纸笔,亲自写下一行字,递了过去。

纸上写着:此非叛,乃补;非乱,乃治。

礼部案牍房内,堆积如山的卷宗散发着陈旧的墨香,混合着鼠迹与樟脑的气息。

程知微正是在这里,无意中发现了那本没有来处的《民议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