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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纸短道长(2 / 2)

他本是武将出身,对算学工造之事颇有涉猎。

一看之下,初时的怒火竟渐渐化为惊异,读到“火器算程”一节时,更是猛地一拍大腿,脱口而出:“这哪里是乱道之言,分明是补阙之论!”声音在空旷的书库中回荡,惊起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他当即合上书稿,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被传唤而来的韩霁身上。

“此稿,从何而来?”

韩霁垂首而立,不卑不亢,只按林昭然事先的交代回答:“回主事,此乃散落于民间的智慧,是无数百姓工匠在劳作中集腋成裘,非一人一时所创。”

卫珩沉默了。

他盯着那几册书稿看了许久,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

他知道,若是将此物定为“野学”销毁,是为国之罪人;可若公然采纳,又会动摇官学正统,引来礼正会那帮老顽固的疯狂反扑。

“百姓所集”、“非一人所创”,这八个字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台阶。

良久,他沉声下令:“将这些书稿按农、工、算、女学分类归档,另立一柜,不必再入经史子集。柜名……不标‘野学’,只注‘民献’。”

一场风波,在卫珩的权衡之下,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与此同时,京城的一家绣坊内,柳明漪正带着一群贫家女童,低声背诵着《学约》里最浅显的识字口诀。

烛光昏黄,映着她们皲裂的手指与专注的眼神,纸页翻动声如春蚕食叶。

忽然,门帘一挑,冷风卷着雪粒扑入,一个衣着体面的嬷嬷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银袋,金属碰撞声清脆刺耳。

“可是柳先生?”那嬷嬷客气地行了一礼,声音甜腻如蜜,“我家小姐久闻先生才学,想请先生过府,暗中教授一些‘算账识契’的本事。这点银子,不成敬意。”

柳明漪的目光掠过那袋白花花的银子,却没有伸手去接。

她转身从自己的书篮里取出一册手抄本,递了过去:“银子请回。让府上小姐先看看这个,若看得进去,再谈其他。学问可以暗中进行,但向学之心,不能被银钱蒙蔽。”

那嬷嬷接过一看,封皮上写着《女学三问》。

她虽不识字,却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要的东西,但见柳明漪态度坚决,只得揣着册子回报。

谁知,这看似不近人情之举,竟如一颗石子投入一潭死水。

消息传开后,短短半月,竟先后有七位高门贵女遣贴身婢女,辗转前来,只为求一册《女学三问》的手抄本。

她们的回信里,字迹或娟秀或稚嫩,却都提到了同样一句话:“读之,如闻破笼之声。”

所有的消息,如雪片般飞回守拙堂,汇集到林昭然的案头。

官府内部已出现裂痕,民间向学的渴望也已成燎原之势,再想彻底割裂民学与官学,已无可能。

“守拙,”她唤来最得力的助手,“联络‘遗学阁’各处分坛,将我们手中收藏的《庶学令》残本,与这次的《补遗讲稿》相互对照,补全缺漏,拟成一份《准学章程》草案。”

守拙领命而去。

数日后,一份厚重的草案呈现在林昭然面前。

她一页页翻过,从农桑到工造,从算学到律法,一个崭新的、包容万象的学术体系已初具雏形。

她拿起笔,在草案的末页,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写下最后一句话:

“学之正统,不在高台,而在人心所向。”

宫中,程知微接到了礼正会的最终命令:将所有“民献柜”中的“违稿”悉数销毁,以正视听。

显然,卫珩的妥协只是暂时的,保守势力的反扑来得又快又猛。

他心有不甘地打开自己藏匿的《补遗录》,想要做最后的挽留。

指尖翻动间,一片东西从书页中滑落。

不是纸,而是一块小小的绣布,触感柔软,带着旧日体温。

他捡起来,借着烛光一看,只见上面用极为精巧的针法绣着两个字:昭然。

这两个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程知微心头猛地一震,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他脑海中闪过——三年前刑部案卷末尾的记载:前朝女史江氏,寒门孤女,擅以绣线记录经文典籍,因私下传授“庶学”,聚众惑乱,于城西被处以火刑,满门焚绝。

卷宗末尾写着:江氏有一女,名……昭然,下落不明。

他想起一次在讲堂外,无意中瞥见林昭然抬手拂过鬓角,袖口磨损处露出的内衬纹样,与手中这块绣布上的针法,一模一样!

一个尘封了三年的刑部案卷,在他记忆深处轰然炸开。

程知微抚着那块温润的绣布,指尖微微颤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原来你不是冒名顶替的狂徒……你是归来复仇的孤魂。”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架断了线的纸鸢,不知从何处飘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对面屋脊的瓦当上。

夜风吹过,纸鸢翻了个面,上面用淋漓的墨迹写着四个大字,尚未全干:

纸短,道长。

林昭然放下笔,墨迹深深嵌入纸背。

一股突如其来的疲惫席卷了全身,远比三日卧病时更加沉重。

她撑着桌案,试图站稳,指尖却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顺着经脉缓缓上行,让她眼前微微一花。

窗外夜色正浓,万籁俱寂,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般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