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点头,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把雪地上的“有教无类”吹得模糊了些,却又有新的脚印踏上来,将字迹重新踩得清晰。
第三夜的梆子敲过三更时,韩霁掀开门帘进来,肩头落着的雪还没化尽,睫毛上凝着冰珠,却掩不住眼底跳动的火。
林昭然正借着守拙给的菜油灯补抄讲稿,炭笔在纸上洇出一团模糊的“公”字——她的右手又裂了道新口子,血珠渗在墨里,倒像朵未开全的梅,暗红中透着倔强。
“先生。”韩霁的棉靴在青石板上碾出湿痕,声音压得低却发烫,“七处夜讲点,都有人在说‘谁可受教’。”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开是皱巴巴的草纸,“东市卖糖人的老张头,把您说的‘背厶为公’刻在糖模子上;城南织坊的阿秀姐,教小徒弟们用经线在布上绣‘有教无类’——”他喉结动了动,“我在西市破院外听,有个白胡子老头拍着大腿喊:‘那女先生说得对,我家孙女儿能背《关雎》,凭什么不能摸笔杆?’”
林昭然的炭笔“啪”地掉在案上。
她望着韩霁冻红的耳尖,忽然想起第一夜雪地里那十三双眼睛——此刻那些眼睛似乎都叠在韩霁身后,亮得晃人,像无数星火在雪夜里连成一片。
“非您亲授者,亦在讲‘谁可受教’。”韩霁补了句,这是他在路上反复琢磨的总结,此刻终于说出口,像放下块压了半夜的石头。
林昭然闭了闭眼。
寒夜里她常觉得心口发闷,像有团火被雪捂着烧不旺,可此刻那团火突然“轰”地窜起来,烫得她指尖发颤,连呼吸都带着灼热。
再睁眼时,眼前的韩霁竟有些模糊——不是因为雪光刺眼,是有金线从他心口处漫出来,细得像蛛丝,却亮得惊人。
金线延伸着,穿过庙门,穿过积雪的街道,最后缠上东市糖人摊的老张头、城南织坊的阿秀姐,还有西市破院里白胡子老头的孙女儿。
她猛地攥住桌沿,木刺扎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守拙前日说她“异世灵光”,原是这样——不是能预知,是能看见观念如何在人心间扎根。
金线越来越密,像春藤爬满枯墙,又像树根在冻土下交缠。
林昭然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发颤的哽咽:“韩兄,明日起,夜讲点再加三处。”她望着金线延伸的方向,“去染坊、去码头、去茶棚——哪里有人,哪里就是讲台。”
韩霁走后,林昭然在佛前跪了很久。
供香燃到最后一截,火星子“毕剥”一声,金线突然更亮了些。
她摸着心口,那里跳得厉害,像要撞破肋骨去追那些金线。
原来“有教无类”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声音,是千万个“她能,便是能”在彼此应和。
第四夜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瓷片,刺入皮肉。
林昭然站在染坊后院的老槐树下,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瓮:“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她的炭笔在墙上划着,每写一笔都要咬着牙——右手的裂口算不得什么,可左手腕的旧伤被冻得发木,举久了就酸得直抖,笔尖在墙上划出颤抖的痕迹。
“先生手流血了!”突然有孩童的哭喊刺穿风雪。
林昭然这才发现,炭灰混着血在砖墙上洇出紫黑的痕迹,像朵开败的牡丹,花瓣边缘还带着未干的血珠。
她刚要低头看,围脖突然裹住了右手——是柳明漪,围脖上还带着她身上的温度,小姑娘的手指冻得通红,却把结系得极紧:“您不说停,我们就不走。”她仰起脸,睫毛上沾着雪,眼睛里的泪却烫得化了雪,“我阿娘说,这围脖是她嫁时绣的并蒂莲,最暖。”
林昭然的喉咙突然哽住。
她想说“傻丫头”,可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哐当”一声——秦九带着三个炭工抬来整筐硬炭,独臂上的刀疤在雪光里泛着暗紫:“前日王屠户说,炭窑新出的硬炭经烧。”他蹲下来,把炭块码成小塔,火星子“噼啪”跳着,“烧得旺些,先生手就不疼了。”
人群里不知谁递来个粗陶杯,温水浸着她冻僵的左手,暖流顺着血脉往上爬。
有老妇往她脚边塞了团旧棉絮,絮里还沾着灶膛的草屑香,那味道让她想起幼时母亲的灶台。
林昭然望着砖墙上紫黑的字,突然觉得那些血不是疼,是种子——带着体温的种子,要在这冰天雪地里发芽。
第七夜的雪大得望不见三步外的人。
林昭然站在破庙前的老槐树下,讲“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时,声音已经轻得像游丝,每吐一个字,肺里都像被冰针刺穿。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慢,像漏了水的铜壶,滴答,滴答,渐行渐远。
最后一个“睦”字还卡在喉咙里,眼前突然发黑,膝盖一软,整个人栽进雪里。
“先生!”惊呼声炸成一片。
有人扑过来抱她,棉衣的粗粝摩擦着脸颊;有人解下外衣盖在她身上,带着体温的布料压上胸口;柳明漪的手在她脸上乱摸:“烫得厉害!”秦九的独臂托着她后颈,粗粝的掌心贴住她额头:“烧糊涂了。”
恍惚间,林昭然听见雪地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是几十个。
有人举着灯笼,暖黄的光刺破雪幕,像星星落进人间。
守拙的声音从庙顶传来,带着点他惯常的沉稳:“佛灯借你们照路。”她眯起眼,看见守拙站在飞檐上,举着那盏长明灯,光映得百步内的雪都泛着金。
紫宸殿的烛火晃了晃。
沈砚之放下《雪夜讲经录》,指节抵着眉心——这是他批折子到三更时惯有的动作,可今夜心跳得格外乱。
幕僚呈报说,七处夜讲点已增至十处,听讲者从百余人扩至近千。
他翻开朱笔圈过的段落:“背厶为公”“她能,便是能”“人不独亲其亲”……墨迹未干,像要从纸上渗出来。
“取朱笔。”他突然开口。
书童愣了愣,赶紧递上。
沈砚之在“讲士名册”第三行写下“秦九”二字,笔锋顿挫得厉害,几乎要戳破纸背。
窗外的雪扑在窗纸上,他望着新添的名字低语:“火若不熄……”声音被风声卷走,只剩后半句散在空气里,“便只能看它烧向何方了。”
林昭然再睁眼时,天还没亮。
守拙的长明灯在佛前晃着,她身上盖着三四件外衣,肩头压着条带着灶香的粗布帕子。
庙外的雪停了,可她觉得冷得厉害,喉咙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庙门吱呀一声,有妇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先生醒了没?我带了新晒的棉絮……”另一个声音更轻:“我那帕子绣了并蒂莲,最暖……”
她想应,可喉咙发不出声。
睫毛上凝着泪,慢慢渗进鬓角的碎发里。
这泪不凉,反而烫得她鼻尖发酸——原来比雪更冷的冬夜,也能焐出这么多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