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是被艾草的苦香熏醒的——那气味浓烈而滞涩,像一缕陈年旧烟钻进鼻腔,勾着喉头深处未散的灼痛。
睫毛颤了三颤,终于在眼前扯出一片模糊的白——是医馆的素纱帐子,薄如蝉翼,透着窗外微亮的天光,仿佛蒙在梦与醒之间的一层纱。
她动了动手指,掌心压着半块温热的铜炉,铜皮被手心的汗浸得微黏,应该是阿阮塞进来的。
那热度不烫,却执拗地贴着皮肉,像是某种无声的守候。
喉间像堵着团浸了血的棉絮,每呼吸一下都带着细刺般的疼,可意识却比昨夜清醒许多,像退潮后的滩涂,露出嶙峋的礁石。
“阿姐醒了?”竹帘外传来阿阮的轻唤,接着是木屐踩过青砖的细碎声,清脆得如同露珠滚落石阶。
盲女的手先探进来,指尖凉得像沾了晨露,搭在她腕上时却极稳,脉息在皮肤下轻轻跳动,像一只藏在暗处的鸟。
“大夫说你这是急火攻心,又受了寒,得养三日。”
林昭然想笑,却扯得喉间发疼,连带心口也一阵抽搐。
她望着阿阮垂落的墨绿裙角——那是昨夜替她擦血时染的,布料上还凝着几处暗褐的斑痕,忽然想起昏迷前阿阮袖中那团“教不可断”的血字,指尖仿佛还能触到那温热的湿意。
正要说什么,门帘又被掀起,韩霁的影子先投进来,斜斜地落在青砖地上,像一道沉默的裂痕。
他怀里抱着一摞纸卷,袖口还沾着墨渍,指尖微微发黑。
“昭然。”韩霁走到榻前,把纸卷轻轻放在她膝头,纸页摩挲着裙布,发出沙沙的轻响。
林昭然低头,见是《问礼残稿》的新抄本,字迹比昨夜更工整,连被血浸晕的“教不可断”四字都用朱砂描了边,红得刺目,像凝固的血珠。
“今早礼律司发了帖。”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粝而干涩,“所有私授讲学,未经备案的……皆属‘僭越传道’,违者削籍。”
竹帘外有麻雀扑棱着飞过,翅尖划破空气的声响极轻,檐角铜铃叮咚响了一声,余音在风里晃了晃,便碎了。
林昭然的指甲慢慢掐进掌心,残稿边缘的纸页被捏出褶皱,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
昨夜石阶下百姓举着火把喊“教不可断”的声浪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今日裴仲禹的铁令便像块冰砣子砸下来——他要的不是禁陆门,是要把辩礼掀起的那点星火,连灰烬都扫干净。
“他怕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惊了一下,像锈铁刮过石板。
韩霁抬头,见她眼尾还泛着青,可眼底亮得像淬了火,灼灼逼人。
“辩礼那日,百姓敢跟着喊‘有教无类’;今日禁讲学,他们便要问‘为何连课都不许讲’。”她把残稿推回韩霁怀里,纸页摩擦出细响,“扶我去太学。”
阿阮的手立刻按在她肩上:“大夫说你得……”
“我躺不住。”林昭然抓住阿阮的手腕,那双手瘦得只剩骨头,却带着烫人的温度,脉搏在皮下急促跳动,“你替我去城南,把《启蒙谣》多抄些贴在茶棚里。”她转向韩霁,“走。”
太学讲堂外廊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湿冷的水汽顺着鞋底渗上来,脚心一阵凉。
林昭然扶着韩霁的胳膊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可当她看见檐下那个身影时,脚步忽然顿住了。
赵元度背对着他们站在廊柱边,玄色官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中衣,衣料被露水打湿了一片,紧贴着肩胛。
他手里攥着本《礼记正义》,正把半页纸往书里夹——林昭然一眼认出那是《残稿》的节录,墨迹是新的,还带着松烟墨的苦香,在晨风里若有若无地飘散。
“博士也信‘教无常师’?”她开口时,赵元度的手猛地一抖,《礼记正义》“啪”地掉在地上,书页翻飞,像一只受惊的鸟。
等他弯腰捡起书,林昭然已经走到他面前,看见他鬓角的白发被露水沾成一绺一绺的,贴在额角,像被雨水打湿的蛛网。
“我不是来告状的。”她笑了笑,比哭还难看,嘴角牵动时喉间又泛起腥甜。
赵元度盯着她苍白的脸看了许久,忽然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指腹抚过夹在其中的残页,动作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信的是‘道不可封’。”他声音很低,像怕被风卷走,“可这讲台……”他抬眼望了望讲堂里的杏木讲桌,桌角雕着云纹,漆色斑驳,“须守规程。”
林昭然靠在廊柱上,石柱冰凉,透过衣料渗进脊背。
她望着赵元度袍角的补子——那是只振翅的鹤,金线已经有些褪了,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边缘的丝线微微翘起,仿佛随时会剥落。
“若有人立‘补遗讲’呢?”她慢慢说,声音像从深井里浮上来,“不占官席,不取俸禄,只补经之遗、济寒之学……博士以为,可行?”
赵元度的手指在书脊上敲了三下,那是太学老博士们思考时的习惯,节奏沉缓,像更鼓。
他忽然抬头,目光穿过林昭然,落在远处泮池的残荷上。
枯叶浮在水面,被晨风吹得轻轻打转。
“此议若出我口,礼律司能指我附逆。”他又低头看了眼书里的残页,墨字在光下泛着幽光,“但……”他从袖中摸出枚铜印,压在《礼记正义》上,铜印微凉,带着金属的沉实感,“若由‘民间自发’……”铜印抬起时,书页上多了方“太学赵记”的朱印,红得沉静,“或可存一线生机。”
暮色漫进米行密室时,林昭然的笔在宣纸上顿住了。
密室很小,梁上还挂着几串陈米,霉味混着烛火的焦香,在鼻腔里织成一层薄雾。
她面前摊着刚写了一半的《补遗讲章程》,墨迹未干,“凡有才学者,不论出身”几个字被烛火映得发亮,像在黑暗中燃烧的火种。
韩霁蹲在门边,炭笔在墙上沙沙作响,画着城南槐市的地形图,笔尖断了一次,他轻轻吹了口气,灰屑飘散在空中。
阿阮坐在窗台上,盲杖靠在身侧,指尖轻轻拨弄琴弦,《启蒙谣》的调子像条细流,从她指缝里淌出来,清越而微颤,像风过竹林。
“明日你以‘陆门复名’之身,当众呈请备案。”林昭然把章程递给韩霁,见他接过时手在抖,纸页发出细微的沙响。
“若被拒呢?”他问,声音里带着年轻人才有的急,像绷紧的弦。
林昭然望着窗外——阿阮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上,像株在风里摇晃的树,枝叶婆娑。
“拒了,百姓自会问。”她轻声说,声音像落在水面的叶,“问为何连讲一堂课都要许可,问为何寒士的学问不如一块备案的木牌……”她咳嗽起来,用帕子掩着嘴,再拿开时,帕角洇着点淡红,像雪地里落了一瓣梅。
到那时,裴大人的铁令,反成了最好的火把。”
韩霁忽然站起来,章程在他手里发出沙沙的响,像风掠过枯草。
他望着林昭然苍白的脸,又望了望阿阮被月光照亮的侧影,忽然把章程往怀里一揣:“我知道了。”他说,声音里有了热乎气,像冻土下涌动的泉,“我明日一早就去。”
林昭然靠在椅背上,看着烛火在韩霁的后颈投下跳动的影子,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像颗种子落进泥土里,沉沉地扎下根。
她摸了摸袖中阿阮塞进来的铜炉,还温着,热意透过布料,熨帖着腕骨。
明天午时会发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