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玿登台的那一刻,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他是崔家的嫡长孙,是世家子弟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
所有人都想知道,他要讲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读礼十年,今日方知,礼若不能庇护弱小,那便是一柄杀人的刀。”
他引了《礼运·大同篇》中那句“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让所有世家子弟都脸色大变的问题:“若‘选贤与能’,选来选去,都只是在世家高门里打转;若‘讲信修睦’,只存在于士族彼此的宴饮唱和之间。那么,‘天下为公’这四个字,究竟是写给谁看的?”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一揖,然后走下讲坛。
他下台的时候,没有人喝彩,却也没有一个人提前离席。
每个人都沉浸在他那句振聋发聩的质问里。
林昭然站在灯影下,心中激荡。
崔玿这一讲,比她之前的千言万语,都更有分量。
因为,世家之子,终于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出身。
消息传到裴府,裴仲禹气得将一方名砚当场砸碎,瓷片四溅,墨汁如血般泼洒在青砖地上。
他再也无法容忍这种失控的局面。
他亲自提笔,拟下了一道《礼禁令》,盖上私印,交由府衙,宣布:“槐市讲坛,乃朝廷清议之地,非经礼部核定,不得擅自使用;凡非士族出身,无功名在身者,不得登台讲学,违者严惩不贷!”
禁令一下,一队差役手持封条,气势汹汹地奔赴槐市,意图封坛。
可当他们抵达时,却发现讲坛周围已经聚集了数百名百姓。
他们没有喧哗,也没有吵闹,只是手挽着手,将讲坛围得水泄不通。
指尖与指尖相触,掌心的温度在晨风中传递,像一道无声的长城。
看到差役前来,不知是谁起头,众人竟齐声诵读起一本禁书《民议录》里的句子:“教化之权,不当为世家之私藏!民智既开,则国运方兴!”
数百人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声浪如潮,竟让那队差役不敢上前,铁靴在石板上踟蹰,发出沉闷的回响。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太学令》中,只规定了国子监的入学资格,却从未有一条法令,禁止百姓言学论道。本官倒想请问,尔等,是依我大启何法,来封此坛?”
众人回头,只见国子监祭酒赵元度,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现场。
他负手立于坛前,目光清正,直视着那名差役头领。
差役头领语塞,冷汗涔涔而下。
裴家的命令虽重,但赵元度的质问,却占着一个“法”字。
他权衡再三,最终只能灰溜溜地带人退去。
远处的茶楼上,裴仲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捏着茶杯的手,指节发白,杯中茶水微微晃动,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他第一次,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意识到,他拼命想守住的,只是那一座小小的讲坛;而他们,在争的,却是那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的“道”。
是夜,紫宸殿侧阁,灯火通明。
内阁首辅沈砚之,正翻阅着今日的京城邸报。
上面详细记录了槐市“百人共讲”的始末,甚至附上了崔玿讲词的全文。
他面沉如水,提起了朱笔,本能地想在文末批上“悖逆荒唐”四个字。
可那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无法落下。
良久,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那个方向,正是槐市。
即便隔着重重宫墙,似乎也能看到那片街区彻夜不熄的灯火,如同荒原上的星火,正以燎原之势,映亮了整个夜空。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少年之时。
那时的他,也是个一文不名的穷书生,也曾在破庙里,对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讲学,也曾被当地的乡绅斥为“非礼之举,有辱斯文”。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在静谧的阁中响起。
他终究还是落了笔,却在批文的末尾,写下了八个字:“讲席可移,道不可禁。”
随即,他将奏报合上。
只有时代的洪流,在裹挟着每一个人,滚滚向前。
而他,曾经也是那个点火的人,如今,却只能站在岸上,看着火光蔓延。
同一片夜空下,林昭然独自一人,立于人潮散尽的槐市讲坛前。
百人讲毕,灯火也即将燃尽。
夜风吹起地上的纸屑,她弯腰,拾起一片被踩得破碎的《启思笺》。
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她依旧能辨认出,那是一个稚嫩的笔迹在探讨“勇”字。
“老师,孙伯,郑十七,崔玿……”她将那片残破的纸片,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贴着心口,轻声自语,“我们争的,从来都不是这一张椅子。”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沉沉的夜色,望向了京城东北角的那个方向。
那里,是国子监。
那里,才是这场战争真正的核心。
风,已经穿过了高墙。
而墙的那一头,正有无数双眼睛,等着她开口。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种深邃的青灰色。
林昭然推开客栈的房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宿夜未散的露水寒意。
长街寂静,坊市的门还紧闭着,唯有更夫的梆子声,从遥远的巷陌深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敲在黎明的心脏上。
她抬头,望见了远处巍峨的宫墙轮廓,在晨曦中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地平线上。
那连绵的朱红与金黄,代表着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与秩序,冰冷而威严。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通往国子监的必经之路上,几扇高大的坊门,如同一个个关隘,静静地矗立在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