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的青石板地被夕阳染成橘红色,药香混着晚桂的甜腻从窗缝里渗进来。苏芷晴的手指在药柜前翻飞,当归、白芷、地榆的碎末簌簌落入铜臼,捣药杵撞击臼底的声响,像一首安抚人心的童谣。
“大人,您的手。”她忽然抬头,目光落在门口的沈炼身上。
沈炼站在门槛边,飞鱼服的右袖空荡荡地垂着——那是昨夜档案库大火中被横梁砸伤的,手臂缠着渗血的麻布,边缘还沾着焦黑的火油印。他没说话,只是将手伸过去,掌心的燎泡已经破裂,露出底下红肿的嫩肉。
苏芷晴放下捣药杵,从药柜底层取出个青瓷瓶。瓶身冰凉,她倒出些淡绿色药膏,指尖蘸着轻轻涂抹在伤口上。药膏接触皮肤的刹那,沈炼的肌肉本能地绷紧,却又在苏芷晴专注的目光中缓缓放松。
“疼吗?”她问,声音像浸了蜜的甘草,甜里带着一丝清苦。
沈炼摇头:“比起档案库烧掉的那些……”
“那些烧不掉。”苏芷晴突然打断他,药勺在瓷碗里搅出漩涡,“真账册在西山废寺,血衣密信在赵小刀的姐姐家,严世蕃的亲笔信我抄了副本留在医馆暗格——麦福能烧了签押房,烧不掉人心里的证据。”
她的指尖划过沈炼手臂上一道旧疤,那是三个月前在东厂诏狱外被番子刺伤的。当时她也是这样为他包扎,说“这道疤是你的勋章”。此刻她的动作更轻,仿佛怕碰碎什么易碎的东西。
沈炼望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觉得眼眶发烫。这些日子他见惯了刀光剑影,习惯了东厂的阴鸷、严党的嚣张,却独独在她这里,感受到一种近乎奢侈的安宁。
“你没错。”苏芷晴忽然说,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他心湖,“错的是不想让真相大白的人。”
沈炼的视线落在她药箱上挂着的铜铃上。那是她师父留下的,铃身刻着“仁心”二字,据说是当年太医院院判赐的。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这样抱着药箱闯进北镇抚司,说“我能比对笔锋”。那时的她眼神明亮,像刚出鞘的剑,如今却多了几分沉静,像熬了多年的汤药,苦尽甘来。
“你师父教你的,不只是医术吧?”沈炼忽然问。
苏芷晴的手顿了顿。药勺里的药膏滴回瓷碗,溅起细小的涟漪。她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芷晴,医者仁心,不是只治人身上的病,更要治世道上的病。这世间总有阴霾,但总得有人愿意点一盏灯,哪怕只能照亮一寸地。”
她将药膏仔细涂匀,用干净纱布一圈圈缠好,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师父说,他年轻时在疫区行医,见过饿殍遍野,也见过有人偷偷在路边放馒头。那些馒头不多,却能让快死的人多撑一天。”她抬头,目光灼灼,“大人,您做的事,就像那些馒头——不是要立刻照亮整个黑夜,是让那些被黑暗吞没的人,知道天总会亮。”
沈炼想起林生。那个失去父亲的少年,在秘牢里攥着血衣说“我要亲手报仇”;想起秦鸣雷自残时喊的“报应”;想起翟銮跪在乾清宫外,白发被风吹得凌乱,只为求一句“清白”。这些人的脸在他眼前闪过,像散落的星子,而苏芷晴的话,像一根线,将这些星子串了起来。
“可权贵……”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严世蕃有盐引,有内廷庄,有东厂做爪牙。我们这点证据,像蚍蜉撼树。”
苏芷晴忽然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掌带着药草的凉意,掌心却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捣药、写字留下的。
“大人,您还记得林生父亲的血衣吗?”她问。
沈炼点头。那件青布长衫,领口的茉莉花纹被血浸透,内侧藏着严世蕃的亲笔信,信末的“严”字像只张牙舞爪的兽。
“那血衣上的血,是林老秀才的。但您知道吗?”苏芷晴的声音发颤,“林生把它藏在砖缝里,每天去摸一遍,说‘这是爹的眼睛,看着我报仇’。”她加重了语气,“权贵怕的不是证据,是人心。您收集的不是纸片,是无数像林生这样的人,攒起来的‘不服’!”
窗外的桂花香更浓了。沈炼望着她镜片后湿润的眼睛,忽然想起她之前拓笔锋时的样子——戴着铜框眼镜,鼻尖沾着炭灰,却固执地在灯下比对每一个字的转折。那时他觉得她只是个懂笔锋的大夫,此刻才明白,她的“懂”,懂的是人心里的笔锋,是善恶的分界。
油灯被点亮时,医馆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苏芷晴煮了碗姜汤,驱散沈炼身上的寒气。他捧着粗瓷碗,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如果真相得罪了权贵,怎么办?”他突然问,声音像被砂纸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