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成才慢吞吞地摘下眼镜，对着镜片哈了口气，又用袖口慢悠悠地擦拭着，动作一丝不苟。“窟窿眼？”他眼皮都没抬，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手套是用什么做的？”
“啊？”诸成一愣，“棉……棉纱？化纤？”
“对啊，”陈成重新戴上擦得锃亮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一丝冷峭的精光，精准地投向财务部办公区的方向，“材料有规格，采购有合同，结算有付款凭证……一环扣一环。”他端起保温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手套，不过是根不起眼的丝瓜瓤……但只要水里搅得够浑，丝瓜瓤上沾了什么泥，总能蹭下来一点。”他顿了顿，喉间溢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笑，“顺藤摸瓜……万一摸到个胖葫芦呢？”
诸成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眼珠子慢慢瞪圆了。对啊！谁特么关心手套有几个洞？手套就是个道具！重点在手套背后那条钱！采购价、合同价、付款流程、还有那神秘消失的两百多双手套的数量差！审计部这把被激怒的刀子，现在捅的不是猪蹄子，是顺着丝瓜瓤往下刮油泥了！孙胖子那身肥膘，这次怕是要被刮掉一层！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提高音量、带着点夸张笑意的寒暄声从财务部的方向飘了过来。
“哎哟！冯主任！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啦？”是财务部一个老油条的声音，透着股虚假的热情。
“哈哈，没事没事，就是路过，看看咱们技术部的精英们又捣鼓出什么新玩意儿没有？”一个略显圆滑的男中音响起。
陈成和诸成同时侧目。
只见财务部那位以“笑面虎”着称的冯主任，正背着手，踱着方步，满面春风地向技术部办公区走来。他脸上的笑容堆得恰到好处，眼角的褶子都透着股亲民的劲儿，目光却像装了雷达，看似随意地扫视着每个人的工位，尤其在一些堆着文件的角落多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他像是来串门慰问的邻家大叔，但那股子掩饰不住的探听意味，隔着八丈远都能闻出来。这是……嗅着审计部刮过来的风，来踩点摸情况了？浑水来了，摸鱼的也迫不及待了？
冯主任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角落里的陈成和诸成身上，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脚步自然而然就拐了过来。
“哟，小陈，小诸！忙着呢？”冯主任笑眯眯地，仿佛完全没感受到技术部角落里那点微妙的低气压。
诸成心里警铃瞬间拉响，警惕地瞥了陈成一眼。陈成脸上却瞬间堆起了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无害笑容，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点大病初愈的迟缓。“冯主任，”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客气和虚弱，“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吩咐一声就行。”他顺手拿起桌上一份边缘已经卷了角的《月度服务器维护日志》，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半个身子。
冯主任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份日志，又落在陈成略显苍白的脸上，笑容里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没事没事，就是随便走走，关心关心基层同志嘛。”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亲切自然，透着点闲聊的随意，“最近……咱们集团可热闹了啊，审计部那边动静不小？听说连供应商都送锦旗了？啧啧，李主任这工作，真是细致入微啊！”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陈成的反应。
陈成脸上那无害的笑容纹丝未变，甚至还配合着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和轻微的无奈：“是啊，动静是挺大的……搞得我们技术部这边系统运维压力都大了。”他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杯的杯壁，“您是不知道，审计部那边服务器访问权限申请突然爆增，查询频率高得吓人，数据库索引都快扛不住了……我这看着监控屏上的曲线图直发愁，生怕哪天服务器被他们给查崩了，咱们都得喝西北风。”他语气诚恳，带着点技术宅特有的、只为服务器操心的忧虑，直接把话题引向了纯技术领域。
冯主任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他是来探风的，想听听技术部这帮边缘人有没有什么内部小道消息，或者对审计部查采购、查孙胖子这事儿的看法。结果陈成给他扯什么服务器压力、数据库索引？这感觉就像想打听点宫廷秘闻，对方却跟你大谈御膳房灶台的火候问题！
“咳……这个……系统稳定当然重要！”冯主任干笑一声，努力把话题往回拽，“不过李主任这次雷厉风行，狠抓作风问题，也是为大局着想嘛。采购那边……听说牵扯不少？孙胖子……”他顿了顿，目光紧盯着陈成，试图捕捉一丝异样，“……后勤部那边物资管理，跟你们技术部设备采购也有交叉吧？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太寻常的地方？”他问得已经相当露骨了。
陈成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忆思考，然后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您是说设备申购流程啊！”他立刻打开了话匣子，语速不快，却带着技术人特有的条理，“冯主任您是财务专家，正好帮我们参谋参谋。上次采购部转过来一批备用电源的采购申请单，型号参数我看都没问题，但这供货周期……有点意思。”他慢悠悠地从桌角那堆文件底下精准地抽出一张打印纸，“您看，合同约定的供货日期是本月三号，前期付款比例也正常。但仓库那边上周盘点，库管员小刘跟我闲聊提了一嘴，说这批电源实际到库签收的日期，系统里显示是上月二十八号！比合同早了五天！这供货商倒是积极……”他把那张纸往前递了递，上面清晰地列着型号、数量、合同日期和一行仓库入库记录的打印截图，入库日期被红笔圈了出来。
冯主任下意识地接过那张纸，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个刺眼的红圈（上月28日）和旁边的合同日期（本月3日）。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提前五天到货？这绝对不正常！要么合同日期是后补的掩人耳目，要么就是供货商和采购那边有猫腻！提前到货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能根本没走正常审批流程！付款流程可能也存在操作空间！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违规操作证据！虽然看起来只是几天的时间差，但在财务老手眼里，这就是一根闪着金光的线头！
冯主任的心脏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捏着纸的手指都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差点把那张薄薄的A4纸捏破。他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终于有点绷不住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贪婪和狂喜。这简直是瞌睡送枕头！孙胖子那个蠢货，屁股果然不干净！这根尾巴要是揪实了……
陈成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冯主任眼神的变化，自顾自地叹了口气，面露忧色：“……我就担心啊，这供货周期都写不准，后面要是设备验收出点岔子，责任算谁的？我们技术部签字确认的时候是按合同日期还是按实际日期？这流程上的瑕疵，容易留后患啊……”他一副纯粹为工作流程操碎了心的样子。
“嗯……嗯！小陈说的对！这个细节问题很重要！”冯主任猛地回过神，脸上迅速重新堆起笑容，只是这次的笑容有点发紧，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折好，揣进自己西装内袋，动作快得像怕被人抢走。“这种流程上的不规范，我们财务这边确实要加强监督！感谢你及时反映情况啊小陈！”
他用力拍了拍陈成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陈成又“虚弱”地晃了晃。“好好干！我看好你！回头我跟你们赵总监聊聊，技术部就需要你这种认真细致的骨干！”说完，冯主任不再停留，脚步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轻快，急匆匆地转身就走，目标显然是财务部或者……更高层领导的办公室。
诸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键盘上了。他看看冯主任火烧屁股似的背影，又看看旁边慢悠悠重新坐回椅子上，拧开保温杯喝水的陈成。那张写着“供货日期异常”的纸，是昨天他和陈成整理报废设备清单时，陈成随手打印出来的仓库数据截图！当时他还嘀咕这玩意儿有啥用……结果今天就成了递给冯主任的刀子？还捎带着把火烧向了采购部、孙胖子，甚至可能波及审批流程？这……这浑水摸鱼摸得也太丝滑了吧？！陈成这哪里是扔骨头，这是把诱饵裹上蜂蜜，精准地塞进了冯主任这只“笑面虎”的嘴里！
陈成放下保温杯，杯底和桌面轻轻磕碰，发出一声脆响。他抬手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冷光。
“丝瓜瓤上的泥蹭掉了……”他低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个无形的方向。
“……到底是胖葫芦，”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冷峭如冰刃的弧度，“还是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了。”
茶水间里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议论，仿佛是风暴来临前，树叶被狂风卷起发出的不安喧哗。
浑水，终于开始真正地涌动起来了。而旋涡的中心，似乎正在无声地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