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工作坊领略了“静止的力学之美”后,马骥的好奇心被彻底点燃。他开始向往那些能够帮助古人探索广阔天地、跨越山海阻隔的技艺。他想起在澳门时见过的西洋帆船和粗糙的航海图,心中不禁好奇:我们自己的祖先,是依靠什么在茫茫大海上辨别方向、开辟航线的呢?
他向一位路过的工头打听,这匠作区里是否有与航海相关的部门。工头告诉他,在靠近河道码头的地方,确实有一处隶属于“舟楫司”的工坊,专门负责研究和制作航海仪器、维修远洋船只,甚至还有一些退役的老水手、老舟师在此传授航海经验和技艺。
马骥立刻来了精神,沿着河道快步向码头方向走去。越靠近码头,水滨的气息就越浓郁,空气中混杂着桐油、沥青、缆绳的味道,以及河水特有的腥气。工棚里堆放着正在修理的船板、卷起的帆索,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铜制仪器,与其他工坊的景象截然不同。
最吸引马骥注意的,是摆放在一个铺着深蓝色绒布托盘里的几件器物:一个放在碗状铜制底座上、可以自由旋转的磁针(也就是指南针,古人称之为罗盘);几个大小不一、带着精细刻度和细长窥管的铜制象限仪;还有一套由多块不同大小的正方形木板组成的牵星板;旁边还摊开着几张绘制着星图、海流和岸形标志的粗糙海图。
一位皮肤黝黑、满脸风霜、下巴上留着花白短须、还缺了颗门牙的老舟师,正拿着那个罗盘,向几个年轻的学徒讲解着什么。他的声音沙哑粗糙,像是被海风和咸水浸泡过,但中气十足,充满了力量。马骥悄悄凑过去,静静地听着。
“娃子们,都看仔细了!”老舟师用粗糙的手指拨动了一下罗盘中心的磁针,那根细长的钢针在铜盘上轻轻晃动了几下,很快就稳定地指向了一个固定的方向,“这玩意儿叫司南,也叫指南针!别看它小,却是咱们航海人的命根子!任凭你船在海上如何颠簸,如何转向,遇到狂风暴雨,看不到日月星辰,它都能稳稳地指着南北方向!这就是咱们在茫茫大海上,不会迷路的眼睛!”
老舟师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他拿起罗盘,走到工坊门口,无论怎么转动罗盘的底座,那根磁针始终坚定不移地指向南方(古代指南针有指北和指南之分,此处为指南针)。马骥知道,这是地球磁场的作用,但在古人看来,这无疑是一种神奇而可靠的指引,是航海安全的重要保障。
“光有司南还不行!”老舟师放下罗盘,又拿起一套牵星板,指着天空说道,“海上行船,还要看星星,看太阳!这叫‘观星定辰,测日定位’!尤其是这北极星,它在天上的位置几乎不变,是咱们辨别北方的准星!用这牵星板,就能测量北极星的高度角,根据高度角的大小,就能知道咱们船所在的纬度,判断自己走了多远,离陆地还有多远!”
他演示着如何用牵星板测量:将最大的一块牵星板竖起来,通过木板上的窥管瞄准北极星,然后用其他大小不同的木板调整高度,直到眼睛、窥管和北极星成一条直线,再根据所用木板的大小和刻度,就能计算出北极星的高度角。虽然他的表述充满了经验性的术语和比喻,不如现代导航技术那般精准,但在当时,这已是世界上最为先进的航海定位技术。
老舟师又拿起一张海图,摊开在粗糙的木桌上。这张海图用墨笔绘制,线条略显粗糙,但上面清晰地画着曲折的海岸线、突兀的海角、散落的岛屿,还用不同的符号标注了港口、暗礁、浅滩,以及一些关于季风、洋流的简单注记。
“你们看这张图,”老舟师用手指着图上一处标注着“黑水沟”的海域说,“这是从福建到南洋的必经之路,这里的海流湍急,暗礁密布,还有‘鬼风’(突发的强风),是出了名的险地!老夫年轻时跟着船队跑船,就在这里遇到过‘龙吸水’(龙卷风),船差点被掀翻,好几名兄弟都葬身大海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眼神中闪过一丝追忆:“这海图上的每一个标记,每一条航线,都不是凭空画出来的,都是前辈们用命换来的!是一代代航海人,冒着生命危险,在海上摸索、记录,才总结出这些宝贵的经验,为后人开辟出安全的航线!”
马骥看着那张粗糙却珍贵的海图,心中充满了敬佩。这不仅仅是一张地图,更是一部用鲜血和勇气书写的航海史。他仿佛看到了古代的航海家们,驾驶着简陋的木船,凭借着这原始的指南针、简单的天文观测仪器和世代积累的经验,勇敢地驶向未知的海洋,与狂风巨浪搏斗,与暗礁险滩周旋,开辟出一条条连接世界的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