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独自立于院中,望着陈暮离去的方向,目光复杂。陈暮今日来访,品茗对弈是假,敲打、示好、乃至隐约的招揽之意是真。更重要的,是向他展示江东的实力与气魄,潜移默化地动摇他的心防。
“北上青徐,饮马黄河……”关羽喃喃自语,凤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那是他曾经与大哥、三弟共同的抱负。如今,大哥困守益州,三弟在侧,自己却身陷江东。而说出这番话的,竟是这个年轻的对手(或许暂时是盟友)。
他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心中那片沉寂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这“磐石”之固,能经受住未来多少风浪?而自己,又将在这风浪中,处于何种位置?
京口,水军都督府。
文聘仔细阅读着来自建业的指令,以及霍峻呈报的关于组建“猎鲨”分队的详细方略。他久经沙场,深知此策的风险与机遇。
“朱桓……此子倒是敢想。”文聘将文书递给一旁的马谡,“幼常,你以为如何?”
马谡快速浏览,眼中精光一闪:“都督,此计虽险,却正可打臧霸一个措手不及。我军新胜,士气正旺,臧霸新败,必风声鹤唳,其注意力皆在防范我大军报复或商路护航上,断难料到我敢以小队精锐前出猎杀。可行为!”
文聘点了点头:“主公与军师皆已同意。霍峻已开始在靖海营中挑选人手。此事由你协助霍峻,务必机密。人选首要忠诚悍勇,次重水性精熟,熟悉北岸海情。船只选用最快之艨冲,多备弓弩、火油、钩拒,少载辎重,以求速战速决。”
“谡明白!”马谡领命,随即又道,“都督,遴选之人,可否从当年庐江之战后收编的、熟悉淮泗水情的士卒中挑选部分?彼辈对北岸水文更为熟悉。”
“可。”文聘赞许地看了马谡一眼,此子心思缜密,确是良才。“告知霍峻,首战不求大功,旨在试探、立威,获取情报。若遇敌军大队,不可恋战,即刻撤回。”
就在江东紧锣密鼓地准备“猎鲨”行动时,青州沿海,一处偏僻的渔村暗港中,臧霸的心腹,也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来者约十余人,衣着混杂,带着浓烈的海腥与彪悍之气。为首一人,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划至下颌,眼神如同嗜血的鲨鱼,他名叫吴獠,是活跃于辽东至三韩海域的着名海寇头目之一。
“臧将军的诚意,某家看到了。”吴獠把玩着面前木箱中白晃晃的银锭,声音沙哑,“说吧,要某家做什么?事先说好,硬碰江东的大船队,某家不干。”
臧霸的心腹陪笑道:“吴头领放心,岂敢让好汉们去硬拼。只需贵部在南下袭扰江东商路时,多打旗号,虚张声势,吸引江东水军的注意力。若能调开霍峻的部分兵力,便是大功一件。此外……听闻头领熟悉海路,或许……也知道一些江东防御薄弱,又值得下手的地方?”
吴獠桀桀怪笑:“调虎离山?这活儿某家熟!至于薄弱之处……江东海岸线漫长,岂能处处设防?那些偏僻的渔村、小港,囤积些粮食、货物的,总是有的。抢一把就走,足够弟兄们快活一阵了。”
“如此甚好!事成之后,另有重谢!”臧霸心腹心中一定。他要的就是这股真正的亡命之徒,去干那些更脏、更吸引火力的活儿,以便他执行真正的杀招,或者至少,为可能的杀招创造机会。
暗流在双方看不见的水下激烈碰撞。臧霸引来的,是真正嗜血而难以控制的鲨鱼,而江东磨砺的,是即将主动出击的猎叉。东海之上,一场更加诡谲、残酷的猎杀与反猎杀,即将拉开序幕。
靖海营驻地,气氛紧张而兴奋。
霍峻站在点将台上,下方是精选出的三百名将士。他们并非个个膀大腰圆,但眼神锐利,身形矫健,裸露的皮肤大多被海风和烈日染成古铜色,手上布满老茧,一看便是常年与风浪搏击的好手。其中确实混编了一些原庐江系的熟悉北岸水文的士卒。
朱桓一身崭新的参军服饰,站在霍峻身侧,略显稚嫩的脸上充满了激动与肃穆。他没想到自己的提议不仅被采纳,自己还能亲身参与其中。
“诸位!”霍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伪魏无胆,只敢行海盗之举,扰我商路,杀我同胞!主公震怒,令我靖海营,不仅守土,更要攻敌!”
他目光扫过台下:“今日,遴选尔等,非为护航,非为守岛!而是要组建‘猎鲨’分队,前出青徐,猎杀于敌巢之畔!让臧霸知道,我江东儿郎的厉害!”
“猎鲨!猎鲨!”台下响起低沉的吼声,士气高昂。
“此次行动,分为三队,每队百人,快船三艘。一队由我亲领,二队由沉校尉统领,三队……”霍峻顿了顿,目光看向身旁的朱桓,“由朱参军统领,以王军侯为副!”
此言一出,不仅台下有些骚动,连朱桓自己也愣住了。他本以为只是参与筹划,没想到竟能被赋予独领一队的重任!
霍峻看向朱桓,眼神严厉:“朱参军,主公与文都督信你之才,峻亦愿给你机会。然军法无情,若你此行有负所托,莫怪峻不讲情面!”
朱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斩钉截铁:“末将领命!若有不逮,甘当军法!”他知道,这是机遇,更是巨大的考验。若能成功,他将真正在军中站稳脚跟;若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霍峻点了点头,开始详细布置任务、联络暗号、撤退路线等。他强调的是侦察、骚扰、伺机歼敌小股力量,严禁贪功冒进。
散会后,朱桓立刻找到分配给自己的王军侯——一位沉默寡言、脸上带着伤疤的老兵,以及两艘艨冲的船长,开始深入研究海图,讨论可能遇到的情况及应对方案。他虽年轻,却无丝毫骄矜,虚心请教,很快赢得了这些老行伍的一丝认可。
望着朱桓忙碌而专注的身影,霍峻对走过来的马谡低声道:“幼常,你说,我是否太过冒险了?让他独领一队。”
马谡微笑道:“霍将军,玉不琢,不成器。朱桓有胆略,有想法,缺的便是实战历练与沉稳。有王军侯这等老成之人辅左,只要他不一意孤行,当可无虞。此子,或真能成为我江东未来水军之栋梁。”
霍峻望向北方的海面,目光深邃:“但愿如此。这东海,需要更多的鲨鱼,也需要能驾驭鲨鱼的猎人。”
雏凤初鸣,其声虽稚,已透清越。朱桓的首次领军,即将在这波涛诡谲的东海之上,写下属于自己的第一笔。
建业,大将军府。
陈暮收到了文聘关于“猎鲨”分队已组建完毕,不日即将出发的详细汇报,以及庞统关于已派出精干人手携带重金北上辽东的密报。
他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在青徐沿海那曲折的海岸线上缓缓移动。那里,即将成为双方较力的新战场。
“主公,可是在担心朱桓?”徐元在一旁,轻声问道。他看出陈暮的目光在标注着朱桓第三分队预定活动区域的位置停留最久。
陈暮缓缓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用之,便当信之。朱桓需要这个机会,我江东,也需要这样敢于冒险的年轻血液。我只是在想,臧霸引入的那股海寇,如今到了何处?他们会首先攻击哪里?”
庞统凑过来,指着舆图上几处:“根据零星情报和吴獠以往的习性,其很可能避开我重兵布防的南线主航道,袭击北面琅琊、东海郡沿海的一些渔港或小型转运点。这些地方防御力量相对薄弱,且能抢到物资。其目的在劫掠,也在吸引我军注意力。”
“通知北面沿海各郡县,加强戒备,尤其是夜间。令各坞堡、哨塔提高警惕,发现敌情,立刻烽火示警。”陈暮下令,“同时,告知霍峻,‘猎鲨’分队出发后,密切关注海寇动向,若有机会,可与岸上守军配合,夹击这股匪徒,务必予以重创,以儆效尤!”
“诺!”
命令迅速传递下去。江东的战争机器,在喜庆与新生的背后,依旧高效而冷静地运转着。
后院,陈暮轻轻摇晃着摇篮,看着次子陈磐酣睡的可爱模样,心中的杀伐之气渐渐平复。崔婉坐在一旁,做着女红,偶尔抬头,与夫君相视一笑,温馨宁静。
然而,陈暮知道,这份宁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潮。北方的曹丕不会甘心,海上的臧霸与吴獠正在磨牙吮血,西边的盟友关系微妙难言。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低下头,对熟睡的儿子轻声道:“磐儿,快快长大。这天下,这东海,未来还需要你来守护,来开拓。”
窗外,春风拂过树梢,带来花草的芬芳,也带来了远方海疆那若有若无的、带着咸腥气息的紧张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