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人和其他拖家带口的农民不同。
他们大多年轻,戴着眼镜,虽然衣服破旧,但气质斯文。
有人手里还紧紧攥着书本。
“那是广州过来的学生娃,里面还有北方来的大学生。”黄秉坤叹了口气,“听说是在学校里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把书一扔就跑来了。你看那个……”
顺着黄秉坤的手指,陆峰看到一个瘦弱的男生正借着月光,在手心里默写着单词。
“他在背英语。说是过去了要给洋人干活,得会说话。”
而在另一边,是一群扶老携幼的村民。
“那是这附近几个村子的,那是整村整村的跑啊。”旁边一个凑过来的黑瘦汉子插嘴道,他是本地的“带路党”,收了黄秉坤二百块钱,“只要大队长一吹哨,不用下地干活,全村老小扛着门板就往河里冲。门板能当船,漂过去就是香港。”
“不怕被抓?”陆峰问。
“抓?抓回来也是饿死。不如搏一把。”黑瘦汉子吐了口唾沫,“那边说了,只要脚踩上香港的地界,那就是香港人。发身份证,给救济粮。为了这一口饭,这命算个球。”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陆峰转过头,看到一个妇女正把家里最后的一点炒米喂给怀里的孩子。
“乖儿,多吃点。等会儿下了水,才有力气漂。”妇女一边喂一边抹眼泪,“要是……要是娘没挺住,你就抓着那个车胎,死都别撒手。漂过去,就有活路了。”
那个所谓的车胎,其实就是一个用破布裹着的篮球胆。这是他们全家最值钱的家当,也是这片茫茫大海上唯一的救命稻草。
陆峰沉默了。
这就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切片。
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有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这叫‘督卒’。”黄秉坤在旁边低声说道,“就像象棋里的卒子,过了河,就没有回头路。要么冲过去变车变马,要么就死在河里喂鱼。”
“陆兄弟,听说前两天西线那边,死了不少人。边防军的探照灯一扫,机枪一响,水都染红了。还有鲨鱼……这大鹏湾底下,不知道埋了多少冤魂。”
陆峰拍了拍黄秉坤的肩膀,能感觉到这老江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陆峰的话透着一股子定力,“跟着我。就算阎王爷来了,我也带你闯过去。”
就在这时,人群前方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那是“蛇头”发出的信号。
原本喧闹的荒野瞬间安静下来,几百双眼睛同时亮了起来,死死盯着那条通往海边的小路。
就像是一群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的野兽,终于闻到了血腥味。
“走!”
陆峰拉起黄秉坤,随着那涌动的人潮,向着那片未知而凶险的大海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