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丰城西北四十里,仓河如银链横卧原野,将人间烟火与莽莽群山分隔两端,一边是喧嚣的尘世,一边是静谧的自然。
百山之名,得自其形——百座丘陵如青螺散落河畔,或孤峰突起直插云霄,或连绵成障横亘天际,峰壑间云雾流转不定,四季皆有不同景致:
春日杜鹃燃遍山脊,红得似火;
夏日松涛漫过溪谷,声如涛浪;
秋日红叶铺满石阶,灿若云霞;
冬日雪顶映着寒江,洁如白玉。
仓河宽逾十丈,水流湍急处暗藏漩涡,深不可测;
浅滩却清澈见底,可见游鱼碎石在水底嬉戏。
两岸芦苇丛生,随风摇曳,常有白鹭栖息其间。
晨光里,白鹭振翅掠过水面,惊起的露珠滴落,会在剑刃上折射出细碎虹光,如梦似幻。
寻常旅人需绕行下游石桥,多走不少冤枉路;
但若熟知水性,砍竹作筏顺流而下,不过半炷香便能抵近南岸山麓,便捷许多。
百山腹地多险峻,东侧“鹰嘴崖”直插云霄,崖壁陡峭,猿猴难攀;
西侧“迷踪谷”藤蔓蔽日,遮天蔽日,罗盘至此皆失灵,极易迷路。
山涧中藏着七十二处清泉,最甘冽者名为“洗心泉”,泉眼处生着罕见的墨兰,花瓣上纹路形似剑痕,颇为奇特。
深山中偶尔传来虎啸猿啼,声震山谷。
樵夫猎户编出歌谣传唱:“百山百重关,一步一险滩,遇虎莫回头,逢蛇需静禅。”
山脚下的猎人们常聚在仓河渡口闲聊,话题总离不开百山的神秘:有人说曾见巨蟒盘桓古树,鳞片映月如铠甲,威风凛凛;
有人赌咒称在迷雾中遇见过持灯老者,问路不答,转瞬即逝,神秘莫测。
但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老猎户们代代相传的“山禁”——子时后莫入谷,雨雪天莫近潭,若见山花逆季而开,需立刻折返,不可回头,否则恐有不测。
卯时的天光刚漫过屋脊,带着清晨的凉意。
林邑川已将长剑插入腰间,剑鞘上的流云纹被晨露洇得发亮,更显清晰。
林母往他干粮袋里塞了三块烤米糕,米糕的香气四溢,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锦囊里的金疮药,生怕遗漏:“百山深处有熊瞎子,听见动静就往树上爬,千万别硬碰硬。”
她的指尖划过儿子护腕上的艾草纹路,那里还留着昨夜缝补时的针脚余热,带着母爱的温暖。
林父扛着厚背刀站在院门口,刀鞘上新缠的粗麻布吸饱了晨露,湿漉漉的:“走水路,避开猎队,动静小些。”
三人沿着仓河潜行时,东方既白,天边泛起鱼肚白。
仓河的晨雾还未散尽,如轻纱般笼罩水面。
林父已砍倒十根青竹,动作利落。
他用腰间短刀削去枝叶,刀光起落间,竹枝纷纷落地,动作快得像在演练《断江诀》的“劈浪式”,干脆有力。
林邑川试着将竹筏推入水中,竹筏在水面轻轻晃动。
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学游泳,父亲也是这样用刀背拍打他的屁股:“怕水还想当剑客?连水都征服不了,怎么征服敌人?”
此刻竹筏在河面稳稳漂着,母亲坐在中央手执匕首,神情警惕。
“跟上。”林父踏上竹筏,厚背刀横在膝头,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竹篙点水间,三人如离弦之箭向对岸而去,破开晨雾。
林邑川望着父亲划水时绷紧的后背,肌肉线条分明。
忽然发现他练刀时的“吞潮诀”竟能如此自然地用在行舟上——那些藏在武技里的生存智慧,比任何剑诀都更值得琢磨,更贴近生活。
登岸时,太阳刚爬上山顶,驱散了些许晨雾。
百山的第一座丘陵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沉睡的巨兽。
林间传来细碎的鸟鸣,清脆悦耳。
林父用刀尖指着东南方:“第三棵歪脖子树后有陷阱,是猎户设的,绕开。”
他又转头看向妻子,目光里闪过一丝默契,“我断后,你盯着上方,提防野兽突袭。”
林邑川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清香。
迈出第一步时,听见母亲的脚步声落在十丈之外,轻盈而有节奏。
他刻意放缓呼吸,让心跳与山林的节奏重合,《踏雪无痕》的步法自然而然地展开,草叶在脚底下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几乎难以察觉。
路过歪脖子树时,他看见陷阱上覆盖的枯叶下,果然露出半截生锈的捕兽夹,齿刃锋利,暗自庆幸听从了父亲的提醒。
行至半山腰,林邑川忽然停住脚步,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前方的灌木传来异动,窸窸窣窣作响。
他本能地旋身,长剑出鞘半寸,寒光一闪,却见一只野兔蹦跳着窜过,虚惊一场。
身后传来父亲极轻的咳嗽——这是“虚惊一场”的信号。
他摸了摸剑柄,发现手心竟已渗出细汗,比昨夜在茶楼听传说时更湿,实战的紧张感远超演练。
林母的声音从右侧山壁传来,混着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响:“注意脚下苔藓,滑得很。”
林邑川低头,看见潮湿的石头上果然覆着滑腻的青苔,绿意盎然。
想起母亲熬的药里常有这种苔藓晒干的粉末,说是“壮筋骨”,原来这山林间的草木皆有其用。
他忽然明白,父母所谓的“陪练”,从来不是监视,而是将半生的山林经验,化作一言一行,点点滴滴注入他的骨血,让他在实战中少走弯路。
午时的阳光穿过树冠,在林邑川脚下投出斑驳的光斑,如同跳动的精灵。
林邑川蹲在一丛野莓前,鲜红的果实饱满圆润,在绿叶间若隐若现,诱人欲滴。
他用剑尖小心翼翼地挑开藤蔓,避免被尖刺划伤。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划破山林的宁静,那声音尖锐刺耳,让人不寒而栗,汗毛都不禁竖起。
攥紧剑柄的瞬间,掌心微微出汗,他想起父亲的话:“野兽的眼睛会说话,要读懂它们的意图,才能占据先机。”
遂屏息凝神,收敛气息,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只见三双幽绿的眼睛在三十步外的树影里闪烁,如同鬼火般阴森可怖,却始终没有靠近——它们大概也从这少年沉稳的气息里,嗅到了不属于猎物的锋芒与警惕,不敢轻易上前,双方陷入短暂的僵持。
林邑川伏在覆满苔藓的巨岩后,冰凉的岩石透过衣衫传来寒意,让他更加清醒。
喉间缓缓吐出半口浊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心跳却依旧如鼓。
蕨类植物的羽状叶片在眼前轻轻颤动,如同一道天然的绿色帘幕,将三丈外的狼群活动筛成了影影绰绰的碎片,看不真切,更添了几分神秘与危险。
头狼的颈毛纠结成团,沾着几星枯草和泥土,显得有些狼狈,却难掩其凶悍。
每一次低头刨动腐叶,都发出“簌簌”的轻响,惊起一两只黑色甲虫慌忙逃窜,暴露了它的焦躁。
另外两匹灰狼则以头狼为中心,呈扇形散开,形成包围之势,封锁了他的退路。
湿润的鼻尖几乎贴在地面,不住地嗅闻,像在搜索某种微弱的气味——或许是昨夜某只山鼠留下的踪迹,又或许是更危险的信号,那是属于它们的狩猎本能,敏锐而精准。
少年的指尖扣住剑柄,感受着掌心与铁鞘之间细微的摩擦,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安心。
他默数着心跳,“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敲在神经末梢,清晰可闻,在这寂静的山林中格外响亮。
当三只狼的脊背同时转向山林深处,似乎在犹豫是否放弃时,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野兽的后颈是最脆弱的盲点,就像人总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要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
足尖轻轻点在岩石凸起处,《踏雪无痕》的起势让他整个人如同一朵被风吹起的蒲公英,轻盈地贴着地面滑向左侧那匹浅灰狼,身形隐匿在草木之间。
三丈距离,在平日练剑时不过是“直刺”的寻常距离,轻松可及。
此刻却漫长得如同穿越整个百山,每一寸都充满未知与危险,脚下的落叶、身旁的灌木都可能成为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