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鼓,林母掀开灶台上的粗布罩,陶瓮里的三十年野山参在麻油灯下发着温润的光。
参须蜷曲如蛇,根茎上细密的纹路泛着琥珀色光泽,那是三十年山风日晒留下的年轮。
她用银镊子夹起雪莲花瓣,那冰晶似的碎屑刚触到滚水,便腾起一缕带着清苦的白烟,混着松脂香在晨雾中袅袅升腾。
林邑川趴在窗台上看母亲搅动药汁,雾气模糊了窗纸,却遮不住她鬓角新添的霜色——自他开始炼皮境,母亲已连续三日未睡过整觉。
她的手指死死攥着铜勺,手腕因长时搅动而微微发抖,却始终保持着匀速的节奏,仿佛这样就能让药力渗得更深些。
“过来。”林母的声音裹着药香飘来,少年慌忙跑向灶台,鼻尖先撞上浓郁的参味。
青瓷碗里的膏体呈琥珀色,表面凝着一层细密的油珠,他捏着鼻子灌下时,喉间泛起尖锐的刺痛,像是吞下了一整根带刺的木签。
丹田却像被一团小火苗舔舐,暖意沿着任脉向上攀爬,所过之处经络仿佛被火把照亮。
“头三日最是难熬,”母亲用帕子擦他嘴角,指腹蹭过他泛红的脸颊,“等药气渗进皮肉,便不觉得苦了。”
她腕间银镯磕在灶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少年低头看去,见碗底沉淀着几粒雪莲籽,像沉在深潭底的星子。
早间修炼时,林邑川盘腿坐在铺满干草的阁楼。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照在干草间,那些金黄的草叶在光束中浮沉,仿佛游动的金鱼。
他试着将药气引入手阳明大肠经,当温热的气流行至曲池穴,皮肤下突然传来细密的痒意,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
指甲掐进掌心也压不住这股躁动,汗珠顺着脊背滑落,在干草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咬着牙运转《十方炼体诀》,真气刚护住痒处,另一侧足三里穴又开始发烫,仿佛有团火苗在皮肉间跳跃。
汗珠从额角滚落,滴在干草上发出“滋滋”轻响。
阁楼角落的竹篾香被汗水浸湿,混着药气在空气中发酵,竟酿出一股类似铁锈的腥甜。
“别停!”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混着她揉面的“噗噗”声。
少年咬住下唇,舌尖抵住上颚,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经络交汇处。
当真气终于冲破曲池穴的桎梏时,整条手臂突然传来“咔嚓”脆响,皮肤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淡金色纹路,像融化的黄金在血管中流淌。
足三里的灼痛却愈发剧烈,他翻身躺倒,将额头抵在干草堆上。
干草的清香混着汗水的咸涩,竟让他想起去年寒冬里母亲熬的姜汤。
那时她也是这样,守在灶台前揉着冻红的手,只为让他多喝一口热汤。
此刻他的皮肤下仿佛有熔岩奔涌,每一寸肌肉都在经受淬炼,连指甲盖都隐隐发麻。
当第一缕晨光移到窗棂中央时,少年终于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的指尖能轻易掐进干草深处,掌心的老茧泛着微光,像浸透了月色的玉石。
母亲端着药碗上来时,看见他手臂上若隐若现的金纹,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纹路:“疼不?”
少年摇头,却在她转身时悄悄抹了下眼角。
阁楼外,山风卷着露水掠过竹林,送来远处山泉的清响。
林邑川望着掌心跃动的金纹,忽然觉得,这疼痛或许正是通往更强者的必经之路。
就像母亲熬药时说的——苦尽甘来,终有一日,这些折磨都会化作皮肉里的光。
暮春的夕阳把青石板路染成暖金色,林邑川背着书箱穿过巷口,远远就看见自家烟囱飘出的炊烟。
今日夫子提前散学,他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到家,刚掀开竹篱笆门,就听见厨房里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
“川儿回来了?”林母探出头来,围裙上沾着面粉,鬓角别着的玉簪子歪了歪,“洗把手,今日有你爱吃的荠菜馄饨。”
饭桌上的青瓷碗里,馄饨浮在蛋花汤里,汤面上漂着几滴麻油和碎葱花。
林邑川咬开一个馄饨,鲜美的汤汁混着荠菜清香在舌尖炸开,忽然发现碗底沉着两块蜜渍桂花——这是母亲特意给他留的。
林父还没回来,竹椅上放着他惯用的旱烟袋,烟袋锅里还留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显然是给儿子的零嘴。
“先喝药,趁温热。”林母从灶台上端来药碗,碗里的膏体比往日稀了些,表面浮着几颗枸杞。
少年捏着鼻子灌下,却发现苦味里混着一丝甜——母亲在药里加了蜂蜜。
“今日学堂学了什么?”林母坐在他对面,手里忙着缝补他的书袋,针尖在夕阳下闪着细光。
“夫子讲了《立记》里的飞侠游记,”林邑川抹了抹嘴,“原来大侠练剑时,也要先练气沉丹田。”
暮春的月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林邑川的草席上洒下斑驳银辉。
他双掌合十抵在丹田,鼻尖萦绕着母亲方才送来的汤药余韵,随着《十方炼体诀》的口诀流转,皮肤下的热流如被春风拂动的溪流,正朝着炼皮境入门的最后一道关卡奔涌。
与此同时,西厢房的窗台上,林母负手而立,柳叶匕首垂在身侧,月光顺着她青衫的褶皱流淌,在掌心凝聚成一枚淡蓝色的光茧——那是《月华冰心诀》第三层“月魄凝霜”的征兆。
林邑川的热流在足太阴脾经与手少阴心经间来回冲击,肘部内侧的皮肤泛起细密的青斑,那是真气与药力交锋的痕迹。
亥时的月光淌过青石板路,林父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时,林邑川正用鹿皮擦拭小刀上的汗渍,林母则在厨房热着最后一碗荠菜粥。
听见推门声,少年抬头望去,只见父亲的短刀鞘上沾着草屑,粗布外衫上隐约有酒气,却在看见他们的瞬间,疲惫的眼角扬起笑意。
“练完了?”林父伸手揉了揉林邑川的头发,掌心里带着铁锈味——那是武馆里擦兵器留下的。
林母端着粥碗走出厨房,白瓷碗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在外头吃了吧,这粥是新热的,那再喝点吧。”
这时林父靠在廊下的竹椅上,旱烟袋在指间转得溜溜响。
暮色渐沉,竹影婆娑,烟袋锅里火星明灭,像一盏摇晃的微型灯笼。
他目光扫过院角正在擦拭小刀的林邑川,又落在西厢房窗台前绣帕子的林母,这才慢悠悠开口:“今儿个教你们些实打实的本事,记好了——”
“先说辨方向。”他磕了磕烟袋锅,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细碎的雪。
“正午看影子,直的那头是北;夜里瞧北斗,勺柄指啥方向就是啥季节——春东夏南秋西冬北,错不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起身,用烟袋杆在青石板上划出一道弯弯的曲线:“看见没?这就是北斗的勺柄,像不像咱们屋檐下的弯钩?”
林母放下绣绷,指尖轻轻在帕子上记下要点,绣针挑起的丝线在暮色中泛着银光。
林邑川放下小刀凑过来,刀尖在石板上划出浅痕。
他想起学堂《水经》里记载的“日影辨方”,此刻却觉得父亲的烟袋灰更生动——那些灰粒在石板上拼出的北斗图案,仿佛随时会随风飘散,又像凝固了千年的星光。
“遇着林子密的地儿,别慌。”林父忽然提高声音,烟袋锅里的火星猛地窜高,“揪片叶子瞅瞅,叶脉稀的一面是北,稠的朝南。
要是连叶子都找不着,扒开树根看,青苔多的那头准是阴面。”
他忽然转头看向林母,“他娘,你那帕子能记牢不?”
林母白了他一眼,绣针挑起的丝线在帕子上勾出一片青苔纹路:“比你当年在山里转三天找不着路强。”
“再说寻水源。”他假装没听见,继续道,短刀在指尖转了个花,刀刃映着最后一缕夕照泛起冷光。
“听见鸟叫别瞎追,先看啥鸟——布谷鸟飞的方向准有河,鹧鸪叫的地儿十有八九有山泉。
要是啥动静都没,就找蚂蚁窝,蚂蚁搬家往上爬,底下必有水潭。”
林邑川眼睛一亮,想起学堂《水经》里的记载,忙掏出炭笔在袖口记下。
粗麻布料粗糙,炭笔划过发出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接着说吃的。”林父摸出腰间短刀,在指尖转了个花,“野果子别瞎摘,颜色越艳越有毒。
认准山楂、山葡萄,酸是酸点,保命要紧。
遇着野蘑菇,先看伞盖——伞面平滑的能吃,带疙瘩的绕道走。”
他忽然看向林母,“他娘,你那蜜渍桂花能多带点不?哄肚子管用。”
林母笑着摇头,却在帕子上又添了一笔,绣线勾出一朵桂花的轮廓。
她指尖翻飞间,银丝在暮色中织出细密的纹路,仿佛要把所有牵挂都绣进这方寸之间。
“最后说防身。”林父语气忽然严肃,短刀“噌”地出鞘半寸,刀锋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寒芒。
“遇见狼别跑,蹲下来捡石头,盯着它眼睛慢慢退——狼怕人弯腰。
要是遇着熊瞎子,赶紧躺倒装死,捂住脖子别动弹,等它闻闻走了再起来。”
他转头看向林邑川,“你那小刀别乱挥,刺它鼻子底下软肉,比捅肚子管用。”
林父忽然起身演示,短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却在最后一刻收势,刀尖轻轻点在青石板上。
林邑川学着父亲的姿势,刀刃却因用力过猛深深陷入石缝,惊得竹枝上的夜枭扑棱棱飞走。
暮色漫过院墙时,林父的旱烟袋终于灭了。
最后一缕火星坠落,像一颗流星划过青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