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凡俗江河时,岸边的晨雾刚散,渔舟已载着晨光驶向江心,水汽裹着鱼鳞的咸腥在空气中漫散。我并未急于赶路,而是让灰雾之躯贴着江面缓行,感受着水流中蕴含的生机与终末——这是炼化空痕后新增的感知,每一滴水珠的流动里,都能同时见得奔涌的活力与干涸的宿命。体内那点新炼化的“空痕”虽已平息,不再主动反噬,却仍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藏着“无”的余威,需得时时以意念揣摩其韵律,方能彻底驾驭。若此刻贸然前往九幽青铜殿,靠近那可能与空痕同源的力量,一旦引发空痕异动,后果不堪设想。
心思转动间,忆起那忘川源头的景象——浑浊的死水、半沉的残碑、身着破碎冕服的古天子尸骸,还有那些未曾完全解读的上古秘辛。或许,那片被幽冥死气笼罩的源头,还藏着些被时光掩埋的旧事,能助我理清“空”、归墟与万仙阵之间的纠缠,解开大湮的谜团。意念不再犹豫,当即收敛感知,避开沿途的仙佛巡查,化作一缕无形的灰气,朝着幽冥深处疾驰而去。
意念沉潜,穿过幽冥外围的鬼门关,越过飘荡着孤魂野鬼的奈何桥,再临忘川流域。忘川之水依旧是那般浑浊,暗黑色的水波里裹着无数亡魂的执念与遗忘——有的亡魂在水中挣扎,口中喃喃着生前的姓名与遗憾,指甲抓挠着水面,却始终无法挣脱河水的束缚;有的则麻木地随波漂流,连意识都快被河水同化,双眼空洞,无声地朝着轮回方向流淌。我避开那些身着黑衣、手持勾魂链的鬼差,绕开判官巡查的区域——他们周身散发着审判的死气,对异常气息极为敏感。循着上次留下的微弱印记,我直往忘川源头而去,越靠近源头,空气中的幽冥死气越浓重,那股源自上古的苍凉与死寂如同实质般压在感知上,连周遭飘荡的孤魂都不敢靠近,只在远处徘徊,发出低低的呜咽。
残碑依旧矗立在昏暗中,碑身一半浸在忘川死水里,另一半暴露在死气中,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与水垢,刻着的上古冥文斑驳不清,却仍能透过那些模糊的笔画,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背叛与清洗的怨念。这一次,我不再以寻常神识探查,而是将意念沉入体内的空痕,以“空”之视角重新观瞧——空痕微微震动,一股淡灰色的感知顺着意念蔓延而出,落在残碑之上。
刹那间,碑上的冥文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冰冷的、静止的笔画开始扭曲、重组,化作一幕幕破碎却清晰的景象,在我识海展开:并非之前所见的上古厮杀,而是更遥远、更古老的岁月——画面里,有身高百丈的巨人,肩扛断裂的天柱,在崩裂的大地上奔跑,脚下的岩石被踩得粉碎,试图撑起倾斜的天穹;有身披鳞甲的神人,手持治水的玄铁工具,疏通堵塞的河道,指尖流淌的灵光将浑浊的洪水变得清澈,让泛滥的水流顺着新挖的沟渠流向大海;还有无数先民,穿着简陋的兽皮,拿着石斧与木矛,在蛮荒的山林中开辟家园,点燃篝火驱赶野兽,篝火的光芒映着他们黝黑的脸庞,虽满是风霜却透着对生的渴望。这是人族早期,与天争命、与自然抗争的岁月,每一幕都浸着坚韧与希望。
景象骤然一变!原本晴朗的天穹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口子里面并非星空,也非云层,而是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的“虚无”——那虚无如同潮水般从裂口中倾泻而下,所过之处,山川瞬间消融,化作毫无痕迹的空无;江河断流,河床暴露,水汽被瞬间吸干,连石子都成了虚无;那些扛天的巨人、治水的神人首当其冲,身躯在虚无中如同冰雪遇到烈日,迅速融化,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少数幸存的大能,拼尽最后的力量布下禁制,金色的符文在空中闪烁,却如同薄纸般被虚无穿透,根本无法阻挡其蔓延。
是那种力量!与五行山碎片同源的“抹除”之力!它竟在如此古老的时代,便曾降临过此界?
景象继续流转,最后定格在一位身着帝王冕服的伟岸身影上——他头戴垂珠的冕旒,十二串白玉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身穿绣着日月星辰、山河地理的玄色龙袍,龙袍边角虽沾着泥土,却仍难掩威严;手中握着一枚刻有九州山川纹路的玄圭,站在即将被虚无吞噬的大地尽头。他周身环绕着浓郁的土黄色气息,那是沉睡在地下的九州龙脉之力,只见他闭上双眼,将玄圭高举过头顶,口中念着无人能懂的古老咒语,身躯逐渐发光,化作一道连接天地的光柱——光柱穿透云层,直入地底,引动无数土黄色的龙形能量从大地深处升起,盘旋着汇聚成一道横亘天地的巨大屏障,堪堪挡住了虚无的进一步蔓延。而他自身,却被虚无的余威侵蚀,冕服破碎,垂珠散落,玄圭上的纹路变得黯淡,身影在光柱中逐渐透明,最终随着屏障的稳固,缓缓倒下,坠入下方的黑暗深渊……
是他!那位从忘川之底苏醒的古天子尸骸!他竟不是普通的上古帝王,而是治洪水、定九州、救万民于水火的禹王?
便在此时,脚下的忘川之水突然剧烈翻腾,暗黑色的水波掀起数丈高的巨浪,浪尖裹着破碎的魂灵碎片,砸在岸边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沉重如山的怨愤之意,从河底深处缓缓升起——随着水波分开,那道身着破碎冕服的尸骸再次浮现,他的骨骼比上次相见时更显苍白,骨缝中还嵌着未被腐蚀的龙袍丝线,身上的暗红锁链比之前更粗,每一道锁链都如手臂般粗细,并非金属打造的实体,而是由最恶毒的诅咒、最沉重的苦难与这片大地曾经承受的创伤凝聚而成:锁链上刻着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有的是先民,有的是神只,每一张脸都在无声嘶吼;锁链的另一端深深扎入忘川河底的岩层中,与地底的死气相连,将他与这忘川源头死死捆绑,让他永世无法离开这片囚禁之地。
他空洞的眼窝转向我,或者说,透过我的灰雾之躯,精准锁定了我体内那点微微震动的空痕。“后来者……”他的声音从骨骼深处传来,干涩沙哑,如同两块风化的岩石在摩擦,却带着穿透万古的恨意,“你身上……有那股‘虚无’的气息……却又不同……多了一丝……存在的生机……”
“禹王?”我尝试以意念与他沟通,将这个承载着人族记忆的名号,化作一缕温和的意念,传入他的感知中。
尸骸的身体猛地一震,周身的暗红锁链哗啦作响,垂落的冕旒残片也随之晃动,空洞的眼窝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显然对这个名号仍有残存的记忆与反应。“禹王……”他重复着这个称呼,声音里带着一丝短暂的迷茫,仿佛在回忆久远的过往,随即又被更深的恨意取代,“那个名号……早已随我的躯壳,一同葬在这忘川之底……千百年过去,功业、名声、百姓的感念,都被时光磨成了灰……只剩下恨,只剩下这捆着我的咒……长存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