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啥办法?”老工人无奈地摇摇头,“挣点钱养家糊口呗。村里好些人得了肺病,都知道跟这厂子有关,可谁敢说?镇上指着它交税呢!”
李腾心情沉重。在柳林镇的调研报告上,他写道:柳林镇(建材):典型高污染、高能耗企业。地方财政依赖,环保投入严重不足,周边环境污染触目惊心,群众健康受损。转型阻力巨大。
第三天,在桥头镇,李腾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乡镇企业数量最多,但大多规模小,技术含量低。他随机走进一家镇办农机修理厂,只见厂区杂草丛生,几台老旧的车床锈迹斑斑,只有两三个老师傅在慢悠悠地修理着农具。
“没办法,年轻人都不愿学这个,都跑南方打工去了。”厂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唉声叹气,“现在农机更新快,我们这技术也跟不上,只能修修老家伙,勉强维持。”
另一家塑料制品厂,设备简陋,生产的是低档次的塑料盆、桶,厂长抱怨原材料涨价,产品卖不上价,利润微薄,随时可能关门。
李腾的记录是:桥头镇(小农机、低端塑料):产业层次低,技术落后,人才流失严重,缺乏市场竞争力,生存艰难。
为期三天的调研结束,返回县城的路上,李腾靠着车窗,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柳林镇方向依稀可见的烟柱,心情复杂。青林镇的“喜中有忧”,柳林镇的“饮鸩止渴”,桥头镇的“苟延残喘”,共同勾勒出红星县乡镇企业真实而残酷的画卷。这与他之前在文件上看到的那些“稳步增长”、“效益良好”的汇报,相去甚远。
傍晚时分,吉普车驶入县城。李腾没有直接回政府大院,而是让司机开回了他在县委招待所的临时宿舍。连续几天的奔波和所见所闻,让他身心俱疲,更需要一点时间独处,梳理纷乱的思绪。
他打开宿舍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他脱下沾满灰尘的外套,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柳林镇那条污浊的河流,老工人那无奈的咳嗽声,桥头镇破败的厂房……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发展,难道一定要以牺牲环境和百姓健康为代价吗?转型,谈何容易?这背后是财政的收入、是工人的饭碗、是盘根错节的利益。
他坐到桌前,摊开调研笔记,试图开始构思给宋知远的报告框架。然而,思绪却有些难以集中。家庭的现实压力也在此刻悄然浮现。张薇昨晚在电话里又提了一句集资房的事,语气虽然尽量轻松,但他能听出其中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两万块,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李腾有些诧异,这个时间点,谁会来找他?他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柳林镇党委书记老杨,手里还提着两瓶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李秘书,调研辛苦了!我看你车回来了,估计还没吃饭吧?咱们镇上自己酒厂酿的一点土酒,不值什么钱,给你尝尝鲜,驱驱寒。”老杨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眼神却有些闪烁。
李腾瞬间明白了。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老杨是担心他在调研报告中,如实反映柳林镇建材厂的污染问题。
“杨书记,您太客气了。”李腾没有让开身子,只是站在门口,语气平和但带着疏离,“调研是我的工作职责,应该的。这酒,我心领了,但真的不能收。宋县长再三强调纪律,您别让我为难。”
老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试图再劝:“李秘书,这就是点土特产,不算什么……”
“杨书记,”李腾打断他,语气坚定了几分,“您的心意我明白。关于建材厂的情况,我会客观、全面地向宋县长汇报。存在的问题,我们共同想办法解决,但方式方法,一定要合规合纪。”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杨的脸色变了变,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那是,那是……李秘书原则性强,是我考虑不周。那…那不打扰你休息了。”他悻悻地转身离开。
李腾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舒了一口气。这第一次独立调研后的“表示”,被他挡在了门外,但他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秘书这个位置,看似风光,实则处处是考验,步步是陷阱。
他重新坐回桌前,这次,心绪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拧开钢笔帽,在新的一页稿纸上,用力写下了报告的标题:《关于我县乡镇企业发展现状的调研与思考》。他决定,必须将他所看到的真实情况,不加修饰地呈现出来。这不仅是一份工作报告,更是一份责任。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县城华灯初上。李腾台灯下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坚定而执着的轮廓。他知道,这份报告的重量,或许将远超他之前的任何一份材料。而他的秘书生涯,在这一次深入基层的调研后,才真正触及了水面之下,那复杂而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