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去。
楼梯间顶灯白惨惨的,空旷得过分,每一级台阶落下去的脚步声都能带回音。她没直接下楼,反而往上走了两层。这里的步梯间更冷清,墙角堆着蒙了灰的清洁车和报废垃圾桶,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混着尘埃的味道。
苏渺停在一处视觉死角,前面还有消防门挡着监控探头。她飞快地拉开通勤包——只见里头那点日常小零碎:口红、钥匙包、一个塞了几片止痛药的旧药板、还有折叠好的备用塑料袋……眨眼间就被扒拉到包底一个小网格袋里。这包像是被打开了一个隐藏的空间接口。
包里瞬间换上的是另一套装备: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修理工同款深灰色工装,一顶半旧的黑色鸭舌帽,一双底子厚实偏硬的黑皮劳保手套,还有个装工具卷儿的帆布筒。她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外套、西装裙、丝袜、细高跟……身上这套能进时装秀场的行头被一层层剥下,塞回包底。深灰工装罩上身,裤子套上,黑色软底胶鞋蹬上脚——这套行头像是瞬间吸走了她身上属于“苏主管”的所有光芒。她随手抓起包底那顶栗棕色长假发,麻利地把自己的真发收进去盘牢,再用力把鸭舌帽往下死命一压,帽檐阴影立刻遮住了上半张脸。工装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颏儿。
前后不过二十秒。刚才那个在办公室里明艳照人、气场两米八的苏渺消失了。楼梯间昏暗光线下站着的是个看不清面目的、低眉顺眼的、随处可见的中年女维修工。
她吐了口气,拎起刚才那个看似塞满“女主管杂物”的通勤包。那包在她快速整理下外表没什么变化,只是提手旁多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工具帆布筒。她拎着帆布筒推开门,从另一个楼道口走了出去,混入下班人流稀疏的那部分楼梯通道,脚步不快不慢地朝楼下停车场方向移动。每一步,鞋底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属于体力劳动者的、沉闷而踏实的拖沓声。
停车场位于大楼地底下第三层,b3。苏渺推开通往b3的那扇厚重防火门时,一股混杂着汽油味、橡胶轮胎味和地下空间特有霉味的冰冷气息立刻包裹上来。
这里的灯光故意弄得很弱,大片大片的区域都陷在浓厚的、黏糊糊的阴影里。天花板很高,吊着些粗大的通风管道,黑黢黢地压在头顶。角落里几个巨大的水泥承重柱子撑起整个空间,柱身上的灰白色涂料早被蹭得黑一道黄一道。几盏稀疏的节能灯悬在车道正上方,光线惨白,只能勉强照亮下方停泊的那些车辆轮廓,车轮陷在黑暗里像是长在地板上。偶尔有车发动引擎,声音在这巨大空旷的罐子里被放大好几倍,带着轰隆隆的回响,紧接着车灯猛地撕开一小片黑暗,射灯刺眼的光柱里看得见尘土在光柱里翻滚,像细小的银屑。等车子开走了,那点喧嚣又被更庞大的寂静迅速吞噬。
空气仿佛凝成了胶冻,每一次呼吸都变得黏滞。
苏渺缩了下脖子,像个真的被阴冷环境冻着了的女工,下意识地把身上的灰蓝色工装外套裹紧了一点,脚步刻意放得重了些,在空旷安静的空气里制造出“笃、笃”的、属于厚底胶鞋的脚步声,沿着车道和划分车位区的黄白指示线中间那条模糊不清的缝隙往前走。她的目标是07号车位附近那根巨大的、黑黢黢的水泥承重柱后面。她低垂着头,帽檐阴影很好地藏住了视线,像是在专心致志地数着地上的车位线编号。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车辆防盗锁“嘀嘀”两声短促的回音。通风管道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低沉嗡鸣,像是这钢铁坟墓的心跳。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就在她经过04号车位旁边一根稍微细一点的承重柱时——
空气被急速撕裂的声音!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劲风几乎是贴着苏渺后脑勺头皮刮过去!带着一股铁锈混着汗酸的腥味!一只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指关节上甚至还有陈年的烟熏黄褐色块,正朝她后颈狠狠抓来!指风尖利,带着明显的杀意!角度刁钻,显然经过精确的计算!
苏渺的身体像是被那撕裂空气的风声猛然按下了快进键!本能般的反应快于思考!她甚至没回头,整个上半身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突然失去平衡,往前狠狠一栽!那动作在旁人看来像是被什么绊了个趔趄。脚底下那双厚底胶鞋也似乎“恰好”踩到了之前有人漏在地上的一小滩薄薄机油——身体狼狈失控地往前猛扑,脸几乎都要杵到水泥地面!
那只凶狠抓向颈椎的手险险地从她飞扬起来的工装外套下摆边缘刮过!粗硬的布料被撕扯得发出“嗤啦”一声短促轻响!袭击者显然没料到她反应能诡异到这个地步,动作因为这意外的落空而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顿挫!
借着身体前扑的重心和脚下油滑带来的失控旋转力量,苏渺蜷缩的身体在即将摔个狗啃泥的瞬间,左腿如同鞭子般贴着冰凉的水泥地面向后、向上猛地倒抽!脚上那双劳保胶鞋硬实的前头鞋尖部分,带着被憋屈点燃的狂暴力量,“嘭!”一声极其沉闷的钝响,狠狠跺在了袭击者因为动作受挫而暴露出来的右腿小腿迎面骨上!
那是人体最脆弱、痛感最密集的区域之一!
“呃——!”
一声极力被堵在喉咙里、却终究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的低哑闷哼从柱子阴影深处传出!紧接着是腿骨与鞋尖硬塑料撞击后令人牙酸的骨裂声!还有偷袭者身体失重撞在身后承重柱上的、沉重而混乱的响动!
苏渺根本没给对手任何喘息或者回神的机会!刚才还狼狈蜷缩扑地的身体像装了最强力的弹簧,借着蹬出去那股反冲力,瞬间弹起!人在半空尚未完全转过身,左手已经迅捷无比地在腰间那个不起眼的帆布工具袋侧面飞快一抹!指尖触到一道冰冷的金属棱!握紧!看都没看,全凭着刚才扑倒瞬间眼角余光捕捉到那惊鸿一瞥的模糊位置——
一道冰冷纤细的银色微光在暗淡照明下毒蛇般向后反手急射!空气被撕裂的声音短促尖锐!“嗤啦——!”
那并不是刀锋入肉的撕裂声!
那根苏渺随手带出来的细长不锈钢通下水道弹簧软钩,坚韧的尖端像毒蛇射出的獠牙,尖端精准无比地捅穿了偷袭者刚刚抬起来、试图格挡的小臂外侧!这玩意儿韧性十足,一捅进去就直接被肌肉牢牢夹住了!没扎死对手,反而成了固定!
苏渺身体已经完全转了过来,正面对上了柱子阴影里的敌人。就在两人正面相对的瞬间!
啪!
刺眼的强光毫无征兆地从上方猛地炸开!两道极其刺眼的雪白光柱如同审判之剑,直接轰碎了两人之间这方寸之地的黑暗!光亮的来源赫然是袭击者斜上方、车位顶部消防管道旁,一个本该不起眼的消防应急指示牌背后!那里一个微型超强光LEd爆闪灯此刻正疯狂地释放着毁灭性的强光与高频闪烁!光芒太强太集中太突然,几乎就在袭击者正上方爆开!足以令任何在昏暗环境里陡然直面光源的生物瞬间致盲!
这是她事先通过远程激活的小礼物!位置信息早已被老姜精确传递。
光线直接糊脸!
“啊——眼睛!”嘶吼声瞬间变调成凄厉的、被瞬间剥夺视觉的惊恐惨嚎!带着点被强光灼伤的绝望。袭击者的身体像中了电般猛地弹起又蜷缩,本能地用仅剩完好的那只手疯狂地朝眼睛和光源方向挥舞遮挡!整个人像是被骤然丢进了强酸池子!
就在这爆发性强光撕碎黑暗的百分之一秒里!
苏渺没捂眼睛。
她的身体在强光爆开的刹那,以一个标准的战术规避姿态微微侧偏了脸!眼睛眯得只剩一丝缝隙!甚至利用那爆闪灯释放的极致高亮,在惨白的光线下极其短暂地、无比清晰地看清了袭击者的脸!就在那一晃即逝、被强光照得惨白的脸上,一道从眉骨直划到颧骨的蜈蚣状狰狞旧疤狰狞无比!瞬间烙印在视网膜上!
那张脸……她前世临死前的监控截图里惊鸿一瞥!替林启元处理“尾巴”的顶级清道夫——“刀疤”!
仇人!前世今生!新仇旧恨!就在眼前!
时间在强光与惨叫的漩涡中几乎凝固了一瞬!可苏渺的身体没凝固!肾上腺素在血液里点燃,化作一股撕裂一切的凶暴力量!她的右手瞬间抬起,那只黑色的劳保手套一直攥得死紧!此刻五指猛地张开!灰白色的粉末如同骤然刮起的微型沙尘暴,在强光闪耀下甚至泛着一点磷光,“呼啦”一下劈头盖脸地,朝着刀疤那张因剧痛和强光刺激而扭曲、仰起的脸,扬了过去!
生石灰!
“呃啊啊啊啊——!”凄厉得不像人声的惨嚎在b3层空洞的停车场上空爆开!比刚才被强光灼眼那下还要尖利恐怖百倍!石灰混合着眼球粘膜上的水汽瞬间沸腾!刀疤仅存的那点视线彻底被剥夺,巨大的灼烧痛苦让他整个人瞬间像被投进滚油里的活虾,剧烈地弹跳、翻滚,身体失去所有平衡,重重撞在水泥柱子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粘稠的血液伴随着被腐蚀出的组织液,从他捂着眼睛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时机稍纵即逝!必须在他彻底疯狂反扑或者引燃周围车辆前摁死!
苏渺像一头扑向猎物的雌豹!借助前冲的猛劲,凌空跃起!膝盖骨带着全身的力量,对着刀疤因剧痛而大开的胸口,如同战锤般狠狠顶撞下去!
“砰!”巨大的力量撞击在胸骨上的声音让人牙酸!骨头碎裂的轻微声响被更大声的闷响掩盖!
“唔呃!”刀疤整个人被这野蛮的力量直接掼飞出去,后背着地狠狠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肺部的空气被彻底撞空,连惨叫都变成了徒劳的嗬嗬声,身体像破麻袋一样痉挛着。他那只完好的手徒劳地想从胸口往上抬,似乎想抓住什么反击的空隙。
苏渺落地的瞬间,身体像是失去平衡般向前扑倒!但她的左手在身体扑倒前闪电般伸出,精准地压住了刀疤那只唯一还能活动的右手手腕!巨大的体重和下落的重力加速度全部转化为向下压制的巨力!咔嚓!腕骨被反关节压制到极限发出的脆响细碎瘆人!
同时,她的右臂弯曲,手肘借着身体扑坠的狂暴冲力,带着一股要凿穿地球的狠劲,对着刀疤刚刚抬起来想格挡的颈侧动脉区,毫不留情地砸了下去!又快又猛!
砰!
骨头撞击皮肉筋骨的声音清晰得恐怖!刀疤仅存的反抗被彻底打散!那只被压断的手腕无力地垂了下去。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剧烈地弹动抽搐了一下,连眼睛里的剧痛都忘了嚎,只剩下喉管里艰难的倒气声,眼球上糊着的石灰粉和脓血粘稠浑浊,那张狰狞的疤脸像被浸在了血污和腐蚀物的泥里,完全没了人形。
终于——尘埃落定。
苏渺单膝死死压在刀疤的胸口上,整个人像座冰冷的山,感受着身下这摊“湿垃圾”每一次微弱抽搐带来的轻微震颤。浓烈的血腥、石灰的辛辣、皮肉焦糊的恶臭混杂在停车场冰冷浑浊的空气里,往鼻孔里钻。
她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部扩张的幅度有些大,但动作却极其克制,像是在黑暗中压抑着某种要奔涌而出的东西。肺叶的扩张微微牵动了侧腰,那里一片闷痛。妈的。刚才强行扭转身体躲那致命一抓,加上后面蹬腿那一下发力太猛,估计韧带被拉扯得不轻。
她缓缓抬起左手。那只戴着深色劳保手套的手背上,在刚才扬石灰瞬间被对方无意识地抓了一下,手套边缘裂开一道口子。一抹醒目的暗红正从撕裂的织物边缘和里面皮肤上渗出来,缓慢地晕染开。火辣辣的疼。
啧。苏渺眼神扫过那抹碍眼的红,眉头都没动一下。这点代价,值。
确认刀疤彻底失去意识后,她撑着膝盖站起,动作有点僵硬。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停车场依旧空旷死寂,远处几辆车安静地趴着。还好,刚才这一连串的搏杀看似狂猛血腥,实际声响都被压抑在了柱子和小范围的光影角落,加上距离远,没引来任何人探头探脑。
不过保险起见……
苏渺面无表情地拖起地上那条彻底没了动静的人形破麻袋,她力气不大,动作里却带着一股冷酷的精准效率。刀疤毫无生气的身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拖出沉闷的摩擦声,被一路拖向更深处、靠近消防管道和巨大设备配电箱交织出的复杂阴影地带——监控摄像头的天然盲区角落。
处理现场痕迹是个技术活儿。苏渺用最快的速度,动作利落得有些无情。她从自己带来的备用帆布袋里掏出早已备下的一次性湿巾和强力吸油毛巾,麻利地擦掉沾在水泥地上的主要血迹。散落的少量石灰粉被她用鞋底碾散,再小心清理掉明显印记。她甚至还掏出个小喷瓶,里面装了点专门处理生物气味的中和剂,对着那片区域快速喷了几下。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刺鼻的、类似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尘,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快速清理过、仅凭肉眼已几乎看不出什么异常的区域,然后像丢垃圾一样,将刀疤那具沉重的身体拖得更深,塞进一组巨大配电箱后面,与废旧轮胎为伍。那里的黑暗浓得化不开,足以暂时容纳一具“尸体”。
一切痕迹暂时被黑暗吞噬。
苏渺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套沾了点血迹和污渍的深灰色工装,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伸手,将那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摘了下来。手指理了理那头乱糟糟、沾了灰尘的栗棕色假发,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从容,动作很稳。
她没有直接脱掉这身伪装,反而把它重新拉整齐了些,工装拉链一直拉到顶。做完这些,她拎起那个看似装着维修工具的帆布包,重新挺直了背脊。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静的脸庞,除了鬓角被冷汗浸湿的几缕碎发,几乎看不到刚才那番生死搏杀的痕迹。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具被阴影吞没的身体,抬脚朝着楼梯间的方向走去。脚步声还是那种厚重的、属于劳动人民的踩踏声,踩在空旷的停车场地面上,带起轻微的回音。
电梯停在b3层,不锈钢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冷白光泄了一地。苏渺抬脚踏入电梯间,动作有点刻意沉缓,像干了一天重活般。不锈钢门壁映着她此刻的扮相:深灰工装外套的拉链紧紧锁到下巴,鸭舌帽牢牢压着盘好的假发,唯一醒目的是她脸颊侧一道浅浅划痕渗了点淡红色,嘴唇抿得像道锋利的线。她顺手按亮了“3”楼的按键按钮,电梯沉稳无声地向上攀升。
数字屏跳到“3”,叮一声轻响。门敞开,外面是设计公司这一层。加班区的灯光还亮着,但人走得差不多了。苏渺没出去,反而不紧不慢按了关门键,门刚要合上,她动作极其自然地侧身挤出去,手快如闪电地往电梯里侧一排按键的最底部一戳!
“滴——嗒嗒嗒!”
三下快得连成一气的按键轻响。原本暗下去的“b3”按键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1F”亮起。手指缩回时,指节不经意带过冰冷的按键板,又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工装领口。
做完这一切,电梯门彻底关闭,沉下去。苏渺这才转身,目标明确地往这层的设备维修通道方向走。
厚重的灰色防火门推开又合拢,隔绝了外面残留的灯光和暖气。门内狭长的维修通道只有几盏孤零零的应急灯,光线昏暗得像个大型冰箱内部,还掺着点消毒水清洁剂的味儿,冰冷寂静。
角落里,她那套价格不菲的黑色西装裙、丝袜和细高跟,还有真丝衬衣,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个干净的备用空纸箱里。动作麻利地换回属于“苏渺”的行头——熟悉的丝绸滑过皮肤的触感,熟悉的、能给予支撑与力量的细高跟套回脚上,每一步踩在硬质地砖上发出的笃笃轻响,都在宣告那个冷硬女主管的回归。她将脱下的工装、鸭舌帽、劳保手套迅速卷成一捆,塞进之前那帆布工具袋,再整个儿塞进带来的空纸箱里。纸箱就留在原地阴影中。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脸颊那道细微划痕被头发和阴影巧妙的遮住,侧腰的闷痛还能忍受,左手背那道伤口用干净的防水创可贴处理好了,藏在袖口内。
她转身走向维修通道的另一端出口,推开通向常规办公区的门。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特有的从容节奏,在这空旷的楼道里清脆得有些空旷。
回到自己办公区的角落,苏渺没急着落座。目光投向窗外。对面林氏集团大厦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如同竖立的天堑,在夜色中反而亮了起来,勾勒出内部一层层亮如白昼的蜂巢状空间。此刻,那些灯光比平时亮得有些刺眼,像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研究的巨大标本。
嘴角,一丝极其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弧度向上牵了一下。她拿起桌上那部黑色私人加密手机,屏幕被指尖点亮,上面没有任何新提示信息。
她的手指没有翻找任何软件图标,只是在冰凉的屏幕边缘,沿着一条极细微的纹路,用某种特定的频率和力道,缓慢地、无声地敲击了三下短顿,两下长顿,再一下短促的急停。
一种特殊的、只有特定接收器才能辨识的、被加密技术深深包裹的“确认”信号,混在都市夜晚无处不在的电磁噪音里,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无声无息地发了出去。
搞定了。
苏渺放下手机,屏幕上的光芒黯去。她没停顿,直接伸手拿起座机听筒,拨通了人事部那边的号码。听筒贴在耳边,几声等待音后接通。
“人事部。”对面是个略显疲惫的女声。
苏渺的声音在电话线里听起来有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丽姐,我是企划部苏渺。嗯……有点急事要临时跑一趟供应商那边,刚收拾完东西准备出发……对,就现在,得直接从这边走了。打卡我手机线上补签个外出申请?”她语调自然上扬,带点打商量的尾音。
“啊?这么晚还出去啊……”丽姐在那头咂了下舌头,“行吧行吧,你先忙你的,定位开了吧?记得补填单子,别漏了就行。这天,唉……”
“嗯嗯,开着呢开着呢,”苏渺声音软和了点,带着点打工人之间的心照不宣,“麻烦丽姐了,回头请你喝奶茶!”
挂断电话,苏渺动作利落地把最后几份可能需要带着的文件往通勤包里一塞。包在手里轻轻掂量了一下,重量手感正常——那套染了血的伪装,已经跟刚才那堆废弃劳保用品一起,永远地留在了楼下b3的黑暗里。
她一手拎着包,转身走向电梯间。经过赵明那小子工位时,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去。位置上没人了,电脑也已关机,只余下一团模糊的阴影落在地上。
电梯缓缓下沉到一楼,不锈钢门打开,外面是大楼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遍布高清摄像头的主大堂。
苏渺脚步平稳,脸上带着点工作拖到很晚后的倦怠,还有一丝因为还要外出办事的不快。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对前台值班保安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推开沉重的玻璃旋转门。七月晚间的热浪带着街面残留的尾气混着行道树泥土的腥湿味儿涌了进来,扑在脸上。
门口等候区的出租车排着队,黄顶灯一闪一闪。
苏渺没有走向出租车候客点,反而沿着灯火通明的大堂延伸出来的光带边缘,不紧不慢地往大楼另一侧的辅路上走。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清脆又有节奏。
走出大约一百多米,拐过一个路口,脱离了主大楼的光照核心区。辅路这边路灯稀疏昏黄,行道树浓密的影子在路面上张牙舞爪。一辆深色商务车,没有开任何顶灯标志,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兽,安静地停在一棵梧桐树巨大的树冠投影下。
车门在她走近时无声地滑开一道缝。苏渺没有丝毫犹豫,弯腰钻了进去。
车门在她身后轻柔又密封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车里没开顶灯,驾驶座那边的阅读灯也被调到最低档的暖黄,堪堪照亮前排巴掌大一块区域。光线吝啬得很,后排一大半都浸泡在柔和舒适的黑暗里。车厢内部空间宽阔,真皮座椅散着股淡淡的保养油味儿和一点新车才有的特殊气味混在一起,空调无声地送着凉风。
车还没启动。苏渺靠进宽大的、几乎能将人包裹起来的真皮椅背里,长腿舒展了一些,细高跟的脚尖微微点着柔软厚实的脚垫,发出极其轻微的皮革摩擦声。腰侧撞伤的闷痛在这放松的姿态下似乎也被这柔软的空间抚平了大半。
前座,穿着常服的老姜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伸到了后面,掌心里躺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和一个模样略显老旧的煤油打火机,银色外壳上的磨痕在昏暗光线里看不真切。后座中央的暗格自动滑开,一个隐蔽烟灰缸弹出。
苏渺眼皮都没抬,两根微凉的手指精准地从老姜粗糙的手心夹过那支烟。她没去碰打火机。纤细指尖随意捻动着白色的香烟滤嘴,像在把玩一件有趣的玩具。黑暗中,红唇凑近烟头,轻轻含住,舌尖无意识舔舐了一下滤嘴边缘,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慵懒和挑衅。然后,她抬眸。
视线穿过前排座椅中间的缝隙,落到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那个男人身上。
男人也陷在暗影里,身形挺拔宽阔,肩膀的轮廓线利落得像被刀削过。光线太吝啬,勾勒不出太多细节,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此刻,那只骨节分明、修长且极具力量感的手随意地搁在中央扶手箱上,指间夹着一支几乎燃尽的香烟,猩红的火头像一只栖息在暗处的独眼。一缕淡蓝的烟雾,正从他的指缝间袅袅升起,扭曲着向上,融入头顶那片昏沉的黑暗。
无声的对峙。烟头明灭不定,沉默的重量压得前排的老姜都屏住了呼吸。
苏渺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在稀薄的光线下反而亮得惊人,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副驾驶那个明灭不定的烟头红点。脸上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抛出橄榄枝的期待,只有一种仿佛欣赏着一件精妙瓷器被打碎瞬间冰裂蔓延图案的奇异专注。
她舌尖在滤嘴上再慢悠悠舔了半圈,像是在无声地掂量着即将出口的话语的重量,也像是在用这种隐晦到极致、却充满侵犯性的动作,敲打着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壁垒。车厢密封得极好,除了空调微弱的送风声和前排人极力放轻的呼吸,唯一能清晰听见的,或许就只剩下她自己心脏沉重而缓慢的搏动。
终于,在烟头烧到手前的那刻,苏渺嘴角缓缓向上扯开一道锋利的弧度。那笑意被黑暗吞噬了大半,唯独那眼底的锐光和贝齿轻叩滤嘴发出的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嗒”,清晰无比。她开口,声音在烟嗓与刻意压低的调子间找到了一个危险又撩人的平衡点:
“怎么样,凌大总裁?我这份‘新项目计划书’的前期展示……看着还过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