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癔症(2 / 2)

他压低了声音,室内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

“水泥之利,在于坚、平、速。然其耗工耗料几何?冬日的冻土能否施工?夏日的暴雨会否冲毁未干的路基?各郡县仓促间能否备齐足够合格的料物?徭役征发,民夫可有怨言?这其中,可做的文章……太多了。”

“您的意思是……”

“他不是要效率吗?不是要坚固吗?”老者冷笑,“那就让这条路,修得慢一些,出些‘意料之中’的纰漏,让民夫‘自然而然’地有些怨气……让朝野上下都看看,这违背‘天道常理’、急切求成之事,未必就如想象中那般顺遂!有些东西,不是有刀兵、有奇技就能解决的。”

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扑在刚刚抹平的水泥试验段路面上。将作大匠公输邈裹紧了官袍,哈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他蹲在地上,粗糙的手指仔细抚摸着那灰硬平整的表面,眼中闪烁着近乎痴迷的光彩。

“快!记下来!”他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的书记官,“巳时三刻初凝,触之已不粘手。戌时末,可承一人行走无痕。若天气持续晴好,三日应可通行轻车!”

书记官冻得手指发红,仍飞快地在竹简上刻录。周围参与施工的工匠们脸上也带着疲惫而兴奋的笑容。他们是第一批掌握这“点石成金”术的人,亲眼见证粉末与水砂混合后,如何化作磐石。

“大匠,这物事真是神了!比打石板、夯黄土快多了!”一个老匠人啧啧称奇。

公输邈站起身,望着这段不过百步却意义非凡的路,沉声道:“快,是好。但更要紧的是‘强’与‘久’。陛下要的是能跑快马、运重粮,经年累雨雪冲刷而不垮的国之动脉!尔等万万不可懈怠,配料、搅拌、浇筑、养护,每一步都需严格按照规程!这是天书所授之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谨遵大匠令!”工匠们齐声应道,神色肃然。他们深知肩上责任重大。

然而,帝国的肌体并非铁板一块。

几日后的朝会上,气氛微妙。

嬴稷高坐龙椅,听着各部奏事。当议题转到水泥路试点工程时,少府令出列,面色似乎有些为难。

“陛下,公输大匠所需之上品石灰石、黏土,京畿官窑产出目前尚可供应。然若依规划,今冬明春欲修筑三百里直道,则所需物料巨万。各郡县矿窑……产能恐一时难以企及。”他顿了顿,补充道,“且严冬将至,取土挖矿,难度倍增,民夫亦畏寒不前……”

接着,一位掌管财政的官员也面露难色:“陛下,兴建驰道,历来耗资巨大。虽水泥之法或省人工,然大量煅烧石、土,需建新窑,耗用薪柴无数,采买、运输、人工钱粮,皆是支出。今岁各地粮税尚未完全入库,先前推广新种、鸡鸭,亦多有补贴,国库……国库支应现有项目已颇吃力,若再大规模兴修水泥路,臣恐难以为继。”

又一位官员出列,忧心忡忡:“陛下,冬日施工,地气冻结,水泥凝固所需时日必长,若养护不当,恐未坚先冻,反损其效。且征发民夫于寒冬劳作,若生怨言,恐伤陛下爱民之心……”

一条条,一款款,听起来无一不是站在实地上,为国为民考虑的忠言。没有一句直接反对水泥路本身,却句句点在实施最难处:钱、粮、料、人、天时。

龙椅上的嬴稷面无表情,指尖轻轻敲着扶手。他目光扫过下方一众垂首恭立的臣子,其中不乏世家出身、与王绾交往甚密者。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阳奉阴违,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官僚体系的惯性来拖延、削弱甚至扼杀新政,是他们最擅长的手段。

“料不足,便去找。朕记得栎阳、蓝田皆有优质石灰岩矿,着即勘探,增设官窑。”嬴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国库支应,核算清楚,所需钱粮,从朕的内帑先拨三分之一,其余,着丞相府与少府会同议个章程出来,三日内呈报。至于民夫……”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冬日施工,加倍给付工钱,每日热食热水必需充足供应,若有冻伤病患,太医署派人巡视诊治。将此条明发徭役征召令中。朕要路修好,亦要民力不伤。若有不法吏员从中克扣盘剥,或煽动怨言——”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朕的铁骑,最近正好清闲。”

朝堂上一片寂静。方才出声的几位官员额头微微见汗,连称“陛下圣明”。

消息传到清辉学堂时,已带上了几分市井的夸张。

“……说是那水泥路,吸地气的!修到哪儿,哪儿的田地明年就得减产!”

“真的假的?不是说很结实吗?”

“结实有啥用?伤了龙脉,啥好运气都跑啦!没看老王大人都撞柱子了?”

“听说陛下自个儿掏钱修呢……”

“哎,说是给加钱,这大冬天的刨石头,谁乐意去啊……”

几个接送孩子的仆役聚在外面窃窃私语。

秦昭正和几个同窗在庭院里看工匠用水泥修补墙角,听到这话,小脸绷紧了。她看到那几个工匠在寒风中呵着手干活,虽然官府加了工钱,也供应热汤食,但确实辛苦。

她想起母后的话——“做对的事,有时候也需要力量和勇气去守护。”

她想了想,跑回自己的小书房,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锦囊。里面是她攒下的压岁金豆子和几件小巧的金玉饰物。她又铺开绢帛,研墨,歪歪扭扭地写下几行字:

“父皇:修路辛苦。昭儿有金豆子,给修路的伯伯们买肉吃,吃饱了就不冷了。昭儿也想去看水泥。”

她叫来贴身侍女,让她把锦囊和信送去给父皇。

嬴稷正在批阅关于增设矿窑的奏报,看到女儿送来的东西,愣了一下。他拿起那袋小小的、却心意沉甸甸的“资助”,又看着那稚气却真诚的字迹,坚冰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暖意。

他提笔在女儿的绢信后面批了一行字:“准。雨宸公主明日可往将作监试验场观水泥之效。着公输邈好生讲解,护卫周全。”

第二日,秦昭兴奋地坐上了出宫的小马车。在西郊将作监的试验场上,她看到了巨大的窑炉,堆成小山的石灰石、黏土,工匠们喊着号子搅拌灰浆,空气中弥漫着粉尘和烟火气。

公输邈亲自为这位小公主演示,将水泥浆注入各种模具,做成砖块、管道,甚至一个小小的拱桥模型。

“殿下你看,这水倒上去,它也不怕!”公输邈将水泼在凝固的水泥板上。

秦昭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踩了踩那坚硬的灰色路面,又蹲下身摸了摸。

“公输大人,它真的能帮我们把路修得又快又好,让粮车跑得更稳,让爹爹的兵走得更快吗?”她仰起脸问。

“回殿下,一定能!”公输邈肯定地回答,脸上洋溢着自豪与信念。

回宫的路上,秦昭看着车窗外略显萧瑟的冬景,心里却热乎乎的。她看到了冰冷粉末下的坚韧,听到了工匠号子里的力量。她似乎有点明白,父皇在面对什么,又在坚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