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台宫,比传说中更破败荒凉。断壁残垣,枯草没过脚踝,殿门腐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冷,扑面而来。没有地龙,没有炭盆,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床薄得透光的旧被。这里,是繁华宫禁遗忘的角落,是帝王心术里最冰冷的弃子坟场。
我被推搡进去,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落锁。那声音,像是一具巨大的棺椁盖上了盖子。
黑暗吞噬了一切。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掌心黏腻的血已经半凝,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可这身体上的痛,如何比得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三皇子……我的孩儿……贤妃那张谄媚的脸在我眼前晃动。她会如何待他?会不会为了讨好萧云容,刻意苛待?他夜里惊醒,找不到母亲温暖的怀抱,会不会哭?他稚嫩的心,如何承受这从天而降的分离之痛?
嬴稷!你好狠!剜我的心还不够,还要碾碎我的骨肉!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决堤,混合着掌心的血污,在脸上留下冰冷而肮脏的痕迹。无声的呜咽在死寂的宫殿里回荡,像濒死野兽的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夜,也许是几个日夜。饥饿、寒冷、伤痛和绝望轮番啃噬着我。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挣扎。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春日。他策马而来,意气风发,惊鸿一瞥,便误了我终生。那时的芍药开得正好,他折下一支,簪在我的鬓边,笑容比阳光更耀眼……可那画面瞬间被冰冷的椒房殿、被无数新人娇媚的脸、被萧云容得意的眼神、被三皇子惊恐的小脸撕得粉碎!
“啊——!”一声凄厉破碎的嘶喊终于冲破了喉咙,在空旷的囚室里激起绝望的回响。
没有回应。只有死寂。无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挣扎着爬到那扇唯一透进些许微光的、高不可及的窄窗下。窗棂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我用染血的指甲,在冰冷的墙壁上,在厚厚的积尘上,一遍,一遍,用力地刻划着两个字——不是“嬴稷”,而是……
痴儿。
痴儿。
痴儿……
指甲崩裂,指尖血肉模糊,墙壁上留下暗红的、歪歪扭扭的印记。直到筋疲力尽,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个迷路的孩子。视线开始模糊,身体的热量一点点流失。
朦胧中,似乎有脚步声停在门外。锁链轻响。
是他吗?他终于……肯来再看我一眼了吗?哪怕只是最后一眼?一丝微弱的、可悲的期盼,像风中残烛,挣扎着亮起。
门开了。一线微弱的光透了进来。逆着光,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门口,身形……似乎不像他那样挺拔。
“娘娘……”一个苍老而熟悉、带着哽咽的声音响起,是椒房殿里一个跟随我多年、早已被遣散的老嬷嬷!她佝偻着身子,提着一个破旧的食盒,脸上满是风霜和泪痕,扑跪到我面前,“老奴……老奴偷偷来的……娘娘!您……您受苦了!”
不是他。终究……不是他。
最后那一点微弱的烛火,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连同我残存的生命力。
老嬷嬷粗糙的手颤抖着抚上我冰冷的脸颊,那一点温度,是这囚笼里唯一的暖意。她打开食盒,里面是最简单的清粥小菜,还有一小包……干枯的、暗红色的东西。
“娘娘……您看……这是……这是当年椒房殿小花园里,最后……最后一点芍药花瓣……老奴偷偷晒干了……”她泣不成声,“您……您最喜欢的……”
芍药……花瓣……
我浑浊的视线费力地聚焦在那一点干枯的暗红上。心口处,那早已被冰封、被碾碎的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带来一阵迟来的、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比掌心的伤,痛上千百倍。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只血肉模糊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那包干枯的花瓣。指尖触碰到那点脆弱的暗红时,一股温热的液体猛地从喉头涌出,再也无法抑制。
“噗——”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嬷嬷布满皱纹的手上,喷溅在那些承载着遥远春日幻梦的干枯花瓣上,也喷溅在冰冷肮脏的地面,像一朵朵绝望而妖异的红花,瞬间绽放,又迅速黯淡下去。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褪色。嬷嬷惊恐悲恸的哭喊声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传来,越来越远。
嬴稷……我的芍药……谢了……
这一生……这一腔痴妄……终究……错付了……
黑暗彻底降临。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深渊。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我仿佛又闻到了那年椒房殿小花园里,初绽芍药的清冽香气。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似乎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然后,万籁俱寂。
只有昭台宫腐朽的殿门在呜咽的风中,发出空洞而悠长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