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关于“女儿身”的困惑和不平,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秦昭心里悄悄生了根。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悄悄地观察着身边的世界。她发现,母妃身边那个管库房的姑姑,心算快得惊人,厚厚的账本翻得哗哗响,可每次父皇派来的内侍来问话,她都低眉顺眼,把功劳全推给一个识字不多的小太监。她看见太后宫里那个会调香的宫女,能辨百草,配出的香囊连皇祖母都赞不绝口,可当有人夸她,她只会惶恐地说“奴婢瞎琢磨的,不值一提”。
这种无处不在的“理所当然”的谦卑和局限,让秦昭心里那种闷闷的感觉越来越重。为什么她们明明很厉害,却要藏起来?为什么她们只能在这里?
直到那个午后,在御花园的暖阁里,皇后带着三皇子前来“赏梅”。
暖阁里暖意融融,皇后端坐上首,一身明黄凤袍,雍容华贵。萧皇贵妃带着秦昭坐在下首。三皇子秦昊,比秦昭大两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一刻也坐不住,在暖阁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碰倒了花瓶,一会儿又去扯墙上挂着的画轴穗子,发出刺啦的声响。
皇后却丝毫不恼,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看着儿子闹腾,偶尔温声细语地嘱咐一句:“昊儿,慢些跑,当心摔着。”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与平日在众人面前端着的威严判若两人。
秦昭安静地坐在母妃身边,手里把玩着一个新得的彩色小陀螺。她看着上蹿下跳、把暖阁弄得一团糟的三哥,又看看皇后那毫不掩饰的纵容和骄傲,心里有点小小的不服气。她上次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茶杯,就被教养嬷嬷念叨了好久呢。
这时,皇后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萧皇贵妃,最后落在安静玩陀螺的秦昭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腔调:
“萧妹妹啊,不是本宫说你。昭儿这孩子,模样是顶顶好的,性子也乖巧,是个可人疼的。”她话锋一转,带着浓浓的嘲讽,“可你呀,也太由着她性子了。一个女孩儿家,金尊玉贵的公主,整日里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引得朝堂上议论纷纷,参她的折子都快把陛下的玉案堆满了吧?”
萧皇贵妃脸色微微一白,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却只能垂下眼帘,恭敬地应道:“娘娘教训的是,是臣妾管教无方。”
皇后满意地看到萧皇贵妃的隐忍,嘴角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女孩儿家,终究是要以贞静娴淑为本分。学学女红,读读《女诫》,将来寻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途。像昊儿这样的皇子,”她目光慈爱地看向又想去抓熏笼里炭火的三皇子,声音瞬间又柔了八度,带着无上的骄傲,“那才是要学经天纬地之才,将来为陛下分忧,为我大秦开疆拓土的!你瞧瞧,这才像个男儿的样子!”她扬声唤道:“昊儿,过来,到母后这儿来,别碰那炭火,仔细烫着。”
秦昊这才不情不愿地跑回来,带着一身汗和尘土,扑进皇后怀里,把明黄的凤袍蹭出一片灰印。皇后毫不在意,掏出熏香的丝帕,温柔地替他擦拭额头的薄汗,眼中是化不开的宠溺:“瞧你玩的这一头汗,母后的心肝儿。”
这一幕,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了秦昭的眼里,刺进了她懵懂却已开始思考的心!
强烈的对比!赤裸裸的双重标准!
三哥顽劣不堪,弄坏东西,差点闯祸,皇后娘娘却满眼骄傲,夸他“像个男儿的样子”,是“为陛下分忧,开疆拓土”的料子!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期许和身为母亲的自豪。
而她呢?她只是……只是找到了能让皇祖母睡得舒服的棉花,找到了能让父皇眼睛发亮的种子和书本,找到了能让边关叔叔们暖和一点的棉衣……她甚至只是安静地坐在这里玩陀螺!结果呢?换来的是皇后的嘲讽——“女孩儿家不该折腾”,“引来朝臣非议”,“折子堆满玉案”!是母妃被当众训斥,只能低头认错!
母妃那么厉害,只能低头。
素云姑姑那么厉害的手艺,只能用来“伺候人”。
素锦姑姑、春桃姐姐、柳嬷嬷……她们都有本事,却只能困在宫墙里。
而三哥,仅仅因为他是“男儿”,就可以肆无忌惮,还被寄予厚望,被视为未来的栋梁!
“女儿身”的限制,从来就不是天生的!
它像一道冰冷的、沉重的、人为打造的枷锁!
是皇后这样的人,用“贞静娴淑”、“女红女诫”、“相夫教子”这些漂亮话编织起来的金丝笼!她们一边用这些笼子关住其他女子,告诉她们“你们的本事不值一提”、“你们就该安安分分”,一边却又毫无负担地、理所当然地纵容着、期许着她们的“男儿”去驰骋、去争夺、去掌控!
秦昭的小手紧紧攥住了那个彩色陀螺,小小的身体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委屈而微微发抖。她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不再是懵懂的好奇,而是燃起了两簇小小的、倔强的火焰,直直地看向皇后——看向那个正在温柔擦拭儿子额头汗水、却用言语编织着无形牢笼的女人。
她想起了集市上洪亮的吴大娘,想起了严肃的药剂师阿姨,想起了灵巧修好木鸟的女摊主……她们没有人被关在笼子里!没有人说她们“不该折腾”!
这宫墙之内,这看似金碧辉煌的牢笼,还有这无处不在的“女儿身”的枷锁……都让秦昭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