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全篇伪造,”公孙策摇头,“笔迹模仿得极高明,几乎乱真。但书写习惯和瞬间的情感灌注,难以完全复制。这细微差别,常人极易忽略,但对于熟悉笔迹分析者,便是破绽。”
接下来的时间,公孙策埋首于柳无涯的诗稿之中。《尘墟旧事》的底稿就在其中,诗句确实隐晦,多用典故,意象纷繁:破碎的琉璃盏、深夜的马蹄声、荒芜的庭院、沉入井底的月光……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对往昔辉煌坍塌的追忆与哀悼,以及对某种被刻意掩埋真相的无声控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公孙策轻声吟哦,指尖点着其中一首诗,“虽是化用杜工部诗句,但在此处,他特意标注了‘甲戌年冬,见闻于西郊别院’。”
“甲戌年?”包拯目光一凝,“那是十五年前。西郊……当年确有几位勋贵在那里建有别院。”
“还有这首,”公孙策又翻过一页,“‘井底之月,捞之不得,触之即碎’,旁边小注‘忆故人杨氏女’。大人,可还记得十五年前,那位因家族获罪,投井自尽的杨御史千金?”
包拯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杨御史一案,当年震动朝野,牵连甚广,最终以杨府满门抄没,杨御史狱中自尽,其女投井告终。案件由时任刑部侍郎的韩圭主持审理,而这位韩圭,如今虽已致仕,却仍是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显赫人物。
“若柳无涯的诗,真是在影射此案另有隐情……”包拯沉吟道,“那确实足以招来杀身之祸。”
“不止于此,”公孙策眼中闪烁着推理的光芒,“大人,您不觉得这书斋太过‘整齐’了吗?一个决心赴死之人,通常或会留下未尽事宜的嘱托,或会毁掉不欲人见的私密手稿。但柳诗人的书斋,书籍摆放虽看似杂乱,却有一种内在秩序,近期诗稿也整理得井井有条,仿佛……他正准备迎接什么,或是等待什么人的来访。”
他走到书架前,指着中间一层:“这一排书,明显有近期频繁抽动的痕迹。而旁边这几本……”他抽出一本看似普通的《舆地纪胜》,随手一翻,书页中间竟被巧妙地挖空,藏着一小叠信笺。
展昭眼疾手快,接过信笺,检查无毒后递给包拯。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语,约柳无涯于昨夜亥时在书斋相见,落款是一个模糊的墨点,并无姓名。
“亥时……”公孙策计算着时间,“正是更夫听到柳家院内有轻微异响的时辰!当时更夫只当是风,未曾在意。”
一切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精心策划的谋杀:有人以密约为诱饵,潜入书斋,杀害了柳无涯,并伪造了自杀现场。那封几乎以假乱真的遗书,便是铁证。
有了明确的侦查方向,开封府的力量立刻高效运转起来。展昭根据更夫提供的模糊线索,在巷口泥泞处发现了半枚不属于柳无涯的清晰鞋印,鞋纹独特,似出自某种军靴。同时,对城内与韩圭府上有往来的人员暗中排查,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韩府一名退役的护院教头,姓赵,此人曾服役于边军,靴履习惯与现场鞋印吻合,且昨夜行踪不明。
时机稍纵即逝,包拯当机立断,下令拘传赵教头。
开封府大堂之上,赵教头起初还百般抵赖,咬定自己昨夜在赌场消遣。但当展昭出示那半枚鞋印的拓样,以及从其家中搜出的、底部纹路完全一致的靴子时,他脸色开始发白。公孙策则展开那封遗书,从容不迫地指出其中笔迹模仿的破绽,又从心理层面分析,一个真正的自杀者,在何种心境下会写出如此“工整”而缺乏情感张力的绝笔。
“更何况,”公孙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你与柳无涯素昧平生,为何要模仿他的笔迹?这邀约的信笺,虽无落款,但纸质特殊,恰是韩府惯用之物!你受何人指使,从实招来!”
物证、痕迹、心理分析,环环相扣,形成了一条坚实的证据链。赵教头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瘫倒在地,承认是受韩府管家重金收买,以商讨诗集出版事宜为名诱骗柳无涯开门,而后将其勒毙,伪装成自缢现场。那封遗书,是韩府早已找人模仿柳无涯笔迹写好的,只为掩盖真相。
案件告破,真凶伏法。韩圭虽未直接出面,但其管家作为直接指使者,亦被缉拿归案,韩圭势力遭受重创。柳无涯的《尘墟旧事》得以顺利刊印,虽然诗中隐晦的往事并未完全揭开,但其诗名与这桩血案,却成了汴梁城久久不散的话题。
雨过天晴,开封府后院,公孙策独自立于亭中,望着洗过的碧空。他手中拿着一本刚刚印出的《尘墟旧事》,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一首未曾收入诗集、或许是柳无涯绝笔的小诗:
“墨痕犹似血,字字诉沉冤。
清风翻书页,犹作叹息言。”
他轻轻合上书卷。真相或许会暂时被尘埃掩盖,但那些染血的诗篇,终会在清风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守护这微弱的声响,穿透权势布下的迷雾,正是他们存在的意义。亭外的阳光照进来,在他清瘦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一如这世间,永不缺席的光明与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