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比客厅的书卷气更浓，三面墙的书柜塞满书籍，从《资本论》到《工业经济学》，甚至有几本外文版的《国际政治经济学》，书脊上的外文单词有些都被标注了中文释义，显然是顾振邦自己查的。
另一面墙上挂着幅全开的世界地图，上面用红铅笔标注着苏联的工业区分布，从莫斯科到列宁格勒，每个工业区都画了圈，蓝铅笔则圈出日本的半导体基地，东京、大阪、京都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地图边缘还贴着几张便签纸，用钢笔写着简短分析，字迹潦草却清晰，一看就是经常研究的成果。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红木书桌，桌面整洁，只放着砚台毛笔、一个打开的笔记本，还有一个铜制镇纸，镇纸上面刻着实事求是四个字，包浆温润，一看就是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透着顾家务实的行事风格。
顾振邦走到角落的紫砂茶盘前，从抽屉里拿出一饼用牛皮纸包着的普洱茶，他捏起茶针，沿着茶饼边缘的纹理轻轻撬开，手法熟练，碎茶都精准落在旁边的竹制茶荷里，没有掉落在桌上半片。
沸水冲进紫砂壶，“哗啦”一声，白色的水汽带着醇厚的茶香瞬间漫开，弥漫在整个书房里。
他将第一泡洗茶水倒进废水桶，水流清澈，带着淡淡的茶色，又重新注水盖上壶盖闷了三分钟，期间还抬手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把控着时间。
最后才用茶漏滤掉茶渣，将颜色深红如琥珀的茶汤倒进小巧的紫砂杯里，轻轻推到晏明洲面前：“尝尝，这是云南老战友送的，放了十年，老生普不刺激胃，秋天喝正好。”
晏明洲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温热的触感，浅尝一口。
茶汤入口醇滑，没有丝毫苦涩，咽下去后喉咙里泛起淡淡的甘甜，一股暖意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驱散了疲惫。
他目光扫过书桌一角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几行关于国企改革的草稿，字迹工整，还画着简单的流程图，能看出顾振邦平时工作的细致。
“说说日本吧。”顾振邦终于开口，没有看晏明洲，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色里，声音低沉厚重，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我年轻的时候在部队里跟他们打过交道，这个民族很有意思，平时看着谦卑恭敬，鞠躬能把头点到膝盖上，说话轻声细语，连走路都怕踩疼了蚂蚁，可骨子里却藏着一股狠辣的狼性。一旦让他们抓到机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连骨头都不吐。”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地图上日本的位置，指尖落在东京湾附近，力道不自觉加重：“他们的财阀从明治维新的时候就跟国家机器深度绑定在了一起，平时是企业生产汽车、电器赚老百姓的钱，战时就是军工厂造枪炮军舰帮着国家侵略扩张，打仗的时候他们出钱出枪，从战争里赚得盆满钵满，和平的时候他们就拿着从战场上赚来的钱到全世界去抢市场、抢资源，本质上跟战争机器没什么区别。”
他的话很平淡，像是在讲一段遥远的历史，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晏明洲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所以，对付他们不能只看一城一地的得失，你这次在港城打垮了一个山田财团，确实打得漂亮，替国家出了口气，把日本资本赶出了港城娱乐市场。”顾振邦终于转过头，目光落在晏明洲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温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但你有没有想过，山田财团背后站着的是整个日本的财阀体系？三井、三菱、住友，这些财阀之间盘根错节，利益纠缠在一起。你动了他们的蛋糕，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他们早晚会找机会报复，到时候，你一个人的力量能扛得住整个日本财阀的反扑吗？”
“一个不受控制的资本，哪怕它打着爱国的旗号，对国家来说也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顾振邦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语气里带着敲打，“因为它太锋利，也太自由，没人知道它下一个会刺向谁，会不会伤到自己人。京城有京城的规矩，在这里能力很重要，能赚钱、能打垮外国资本，这些都值得肯定，但比能力更重要的是懂规矩守本分。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国家利益永远要放在第一位，你的资本要为国家服务，而不是让国家为你的资本让步。”
这番话是敲打，也是交底。
京城的高层承认他的能力，认可他打垮山田财团的功劳，但更警惕他手里那笔不受控制的巨额资本。想在这里立足，想真正参与到国家经济建设中，就必须先把自己的位置摆正，把资本的主导权交出来，让国家能掌控、能放心，让资本成为国家发展的助力，而非隐患。
晏明洲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感受着紫砂的细腻质感。他知道这是顾振邦在向他交底，也是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神情郑重得像在立誓，语气坚定：“顾叔，我明白您的意思，我这次来京城从没想过要当一把不受控制的剑，我想做的是成为国家手里一把好用也听话的工具。国家让我往哪指我就往哪打，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含糊，也绝不搞特殊。”
送晏明洲去客房的路上，走廊里的灯光很暗，只在墙角装了几盏地灯，光线勉强能照清路面，昏黄的光在地面上投下圆形的光斑。
两人的脚步声被刻意放得很轻，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怕打扰到其他人休息。
顾岩终于找到了单独说话的机会，他左右扫了眼空荡荡的走廊，确认没有其他人后，飞快凑到晏明洲身边，几乎把嘴贴在他耳边，声音压得发颤，怕被暗处的监控听到：“我爸今天下午在经济研讨会上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他那是说给陈望年和刘副部长那帮人听的，故意装出中立的样子免得被他们抓住把柄，说他偏袒你！”
“上午问询会结束后，刘副部长就去开会告状，说你态度傲慢，不配合审查，还说要深挖你海外账户的资金来源。”顾岩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愤懑，连呼吸都有些急促，“我爸当时就反驳了，还把你那份关于日本半导体产业报告里的核心观点抛了出来，说闭门造车走不通，要在开放合作中建立自己的核心技术壁垒，不能一味排斥海外经验，当场就得到了主管科技的副总理的认可，刘副部长脸都绿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晏明洲脚步顿了顿，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原来顾家一直在背后默默帮他，上午问询会结束后就忙着在高层面前为他争取支持，只是碍于身份，不能明着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