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暗藏机锋的晚饭一直吃到了深夜。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当指针指向十一点时,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打破了招待所夜晚的宁静,脚步声很重,带着明显的焦急,甚至能听到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显然是来人走得很急。
房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推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
顾岩穿着一身还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衣服,领口的风纪扣没有系上,头发也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额头上甚至还带着一层薄汗,显然是刚从某个重要的会议或者场合赶过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袖口都沾着点灰尘。
他看了一眼满桌的残羹冷炙,又看了一眼晏明洲平静的表情,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甚至没顾上擦汗。
他反手关上房门,还特意转动门把手检查了一下门锁,又快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快速扫了眼外面漆黑的胡同,确认没有可疑人员监视后才走到晏明洲的面前,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极其严肃的口吻,说出了他进门后的第一句话:“明洲,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那个联合经济情况了解小组,根本就是冲着你来的,背后有人不想让你参与到国家经济建设中来,想借背景问询的名义找出你的问题,把你挡在门外,甚至……让你再也没法参与进来。”
顾岩的声音很轻,“冲着你来的。”
“谁?”晏明洲没有问为什么针对我,也没有表现出丝毫震惊,只是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仿佛顾岩带来的不是足以颠覆他未来的惊天危机而只是寻常提醒。
他心里清楚,越是面对这种层级的博弈越不能乱了阵脚。
陈望年……这个名字他早在筹备赴京时就做过功课,党内资历最深的保守派代表之一,从延安时期就主管经济纪律审查,一辈子最痛恨的就是投机倒把和资本逐利。
对方要的从来不是了解情况,而是要让他在高压下服软,甚至是逼他主动放弃参与国家经济建设的资格,用他这个海外资本立威,警告其他蠢蠢欲动的海外力量。
这份超乎寻常的冷静让原本满心焦虑,额角还带着薄汗的顾岩都看得微微一愣。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慌神,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晏明洲耳边:“陈望年,陈老,就是昨天报纸上写那篇《警惕糖衣炮弹》文章的人。”
“他是我们党内最资深,也是最坚定的保守派。当年在延安的时候就是主管经济纪律审查的,手上办过不少投机倒把的案子。”
顾岩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他觉得你这次在日本搞垮山田财团虽然表面上看是为国争光,把日本资本赶出了港城娱乐市场,但本质上还是利用资本杠杆在别人的国家灾难里赚钱。这种行为在他看来和趁火打劫没什么区别,甚至比那些明着来的国际资本更危险。”
“我爷爷本来想亲自来见你,提前给你透点消息,却被陈老以避嫌为由在会上公开拦住了,还说要保持审查的公正性。”顾岩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一丝愤怒,“这次的联合经济情况了解小组就是陈老一手推动成立的,成员都是他派系里的老人。明天,他会亲自担任组长主持对你的问询。”
“他这是想……杀鸡儆猴啊,用你这个最典型的海外资本代表立威,警告其他想进来的海外资本必须按他的规矩来。”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天花板上那台老旧的吊扇还在缓慢转动,将昏黄的灯光切割成一片片晃动的光影,落在斑驳的白石灰墙上。
晏明洲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风衣布料,那是意大利手工定制的面料,质感细腻,却在这一刻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中传来的沉重压力。
他心里飞快地盘算着,陈望年的敌意比他预想的还要重,明天的问询会绝对不是走流程,怕是要做好应对最尖锐刁钻问题的准备,甚至可能会有羞辱性的刁难。
许久,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静,“我明白了,谢谢你特意跑一趟,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别让家里人担心,明天的事我自己能应付。”
顾岩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张了张嘴,想说陈老不好对付,想提醒晏明洲他们可能会查你的海外账户,最终却只是化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太了解晏明洲的脾气了,一旦做了决定就绝不会轻易改变。
他只能拍了拍晏明洲的肩膀,语气郑重:“你自己……多加小心,有任何情况随时想办法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