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甲峰金灿灿的麦浪仿佛还在视网膜上灼烧,五个稚童嬉笑着投掷龙鳞的画面尚未消散,铁锅扣合灶眼的“哐啷”巨响便在耳畔炸开!如同沉重无比的棺材板,无情地盖死了孽海一切挣扎与嘶吼的出口。焚魔渊深处那曾经熔炼星辰、沸腾神髓的灶台彻底寂灭,死去的寂静带着沉重的寒意沉甸甸压了下来,连呼啸了数万载的怨毒之风都噤了声。
“封…封住了?”李亚楠撑着甲板上滚烫的琉璃碎渣,勉力支起半个身子,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败风箱。整条霜火冰舟如同被巨兽咀嚼过又吐出来的残骸,龙骨上铭刻的情针雕纹暗淡不堪,几乎被毒浆浸透、烧毁。
没有回音。
她猛然扭头,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心腔猛地一缩——郑俊硕高大的身躯倚靠着仅存的半截破碎桅杆,脸色惨白如死尸,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流淌下来。他脊背处被翡翠根须穿刺留下的恐怖孔洞依旧在缓慢地、顽固地渗出淡金色的血,与船板缝隙流淌下来的墨绿色毒液混杂融合,发出可怕的“滋滋”声,腾起一股带着焦糖甜香、又混杂着浓郁血腥与腐朽臭气的诡异白烟。
这根本不是愈合,是一种残酷的污染。
“别动!”李亚楠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刺骨的惧意攫住了她所有的感知。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郑俊硕身旁,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想要去触碰那骇人的伤口,却又恐惧指尖的温热会加速那诡异的交融。
郑俊硕费力地抬了抬眼帘,嘴唇翕动了一下,尚未吐出一个音节,一口混着淡金玉髓碎沫的浓血先喷了出来。
“唔…没事…”他急促地喘息着,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倒。脊背伤口与破碎船板再次接触的瞬间,巨大的痛楚让他浑身痉挛绷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暴起。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李亚楠的嘶吼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颤抖,眼眶滚烫发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汹涌而出。她再顾不得其他,猛地撕扯开自己被毒液腐蚀得破烂不堪的下摆衣衫,用还算干净的内衬布料死死按住他脊背那个致命的创口!
布帛瞬间被淡金混合着墨绿的腥浓液体浸透。
“忍着点!”她咬紧牙关,那汹涌的力道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试图堵住这疯狂流淌的生命本源。枯荣丸在她命脉深处发出极其微弱的呼唤,一缕精纯到几近枯竭的生命本源之力被她强行抽取,透过掌心,毫无保留地汇入郑俊硕的身体,试图稳住他急速黯淡下去的五芒星神格。
就在她所有的神念与力量都倾注在维系眼前男人摇摇欲坠的生命本源时,那刚刚才死寂的焚魔深渊深处,竟毫无征兆地飘来一缕……香气。
不是想象中魔煞怨毒的腥风,也不是焦糖融化的甜腻。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魂灵深处都悸动起来的奇异味道——刚出锅的、粒粒分明的白米饭混着清甜米汤的纯正谷香,滚烫的、蒸腾着浓郁麦香与酵母气息的馒头面香,还有新碾的玉米面在铁锅沿上烙出带着微焦边的厚实饼子所散发出的朴拙焦香气……混杂着某种悠远柴火烟气。
如此人间烟火气,竟从这曾埋葬百万亡魂的炼狱深渊中飘荡而出?!如此诡异,如此不合时宜,却带着一股直抵神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温暖蛊惑。
“什…什么东西在香?好香…好饿啊…”桅杆旁一个原本重伤昏迷、浑身剥落大半玉髓鳞片的枯藤卫兵,竟挣扎着睁开了眼,喉咙里发出模糊而焦灼的呻吟。他破损严重的胸腔一起一伏,那微弱的米香面香仿佛成了世上最强的强心针,支撑着残破的身躯试图向香气的来源爬去。残存的几只神仆石偶眼中微弱的神火闪烁得更微弱了,身体里维持其结构力量的细微玉髓金纹也在那无处不在的香气中,不由自主地缓慢逸散出来,与空气里无形的烟火气交融,让那些冰冷的石质关节都似乎带上了几分虚幻的油润光泽。
“别闻!这香不对头!封闭胎宫神脉!”李亚楠心头警钟疯狂炸响,近乎本能地厉声嘶吼。她自己更是瞬间压榨枯荣丸死寂源力,形成一层墨玉色的微光死死笼罩住自身小腹!护住深处五个同样被这诡异谷粮香气冲击得隐隐波动的胎源核心!她惊恐地发现,不仅是这些护卫,连自己腹中那刚刚经历剧战、勉强平静下来的幼子墨点胎源漩涡,此刻都在那香甜的味道中微微加速旋转,仿佛饿了……渴了……向着深渊里那气息的来源无声地发出回应!
郑俊硕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那恐怖伤口上金色神血与墨绿毒液交织而成的粘稠浊流正不断蚕食着他的力量,使他处于昏迷的边缘。然而,当这股混合着米面香气与柴火味道的烟火气袅袅传来时,他那半阖的金色瞳眸似乎凝滞了极其微不可察的一瞬。一道难以捕捉的暗痛掠过他眼眸深处,像是尘封了亿万年的火山灰烬被这温热的香气意外点燃了一丝火星。
“……烟火蚀骨……”他口中溢出模糊不清的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沉入心脉的利刺,撕裂着仅存的神魂。声音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呓语,那深切的倦怠与痛楚,却比伤口流淌的玉髓神血更加灼人神魂。他沉重的眼皮剧烈地颤抖,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而无声的撕扯搏杀中,挣扎着想要睁开,却终究在极致的疲倦和重创下沉沉阖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脊椎骨缝里炸裂开来,瞬间蔓延至李亚楠的四肢百骸。“烟火蚀骨”?郑俊硕那绝非戏言!这看似温柔的香气,比毒龙喷吐的烈焰、比亡啸冻结的冰魄还要可怕千万倍!
她猛地抬起头,双瞳死死盯向香气飘来的源头。
焚魔渊那被巨大铁锅无情扣封的混沌灶眼区域,此刻竟在弥漫的焦糖色混沌气流深处,映照出一片奇异的光影。
光影朦胧晃漾,像是透过浓重油烟的炉口看向灶膛内里——那不是熊熊燃烧的地狱烈焰,而是一小片凝聚着生之微芒的空间。
几块半干的柴爿安静地躺在暗红的炭底上,火苗轻柔、稳定地跳跃着,释放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热与光。一口造型粗朴笨重、带着龟裂釉面的焦黑大铁锅稳稳坐在灶上。锅盖边缘丝丝缕缕白茫茫的热气弥漫、升腾、扩散,伴随着咕嘟咕嘟沉闷而令人心安的气泡声。铁灶膛四周的土墙被熏得黝黑发亮,角落里还靠着一把被油渍浸润出厚厚暗沉包浆的焦糖木勺…
这一切如此温暖真实,真实到与她此刻身处的冰冷、血腥、布满剧毒碎片的孽海沉舟格格不入,像是硬生生劈开了两个天地!那光影中的烟火气息仿佛具备生命力的藤蔓,贪婪地穿透了铁锅封印的缝隙、霜舟残骸断裂的龙骨、甲板灼烧的裂口…无孔不入地缠绕、渗透进来。空气中属于亡魂与神血的腥气正悄然消隐,被那愈发霸道的米汤馒头的气息温柔而强势地挤占、替代。
“嗬…嗬……”刚才因香气而挣扎着苏醒的枯藤卫士喉咙里溢出濒死困兽般的嘶鸣。他的情况急剧恶化,原本只剥离了部分玉髓鳞片的伤口处,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发出一种类似隔宿冷饭的馊败气味。那气味迅速弥漫开来,混杂在温暖的灶台食物香气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又心神摇曳的矛盾刺激。伤口周围的皮肉迅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油润焦黄色泽,竟如同长时间浸泡在油汤中微微被煨熟的肉皮,边缘还开始滋滋啦啦地冒出极其细小的、浑浊的油星气泡!几缕淡金色的玉髓神光从他破碎的胸口挣扎而出,立刻就被无形的烟火气缠绕吞噬,色泽黯淡,如同燃尽的柴灰。
那卫士浑浊的眼睛里失去了最后一丝求生的锐光,只留下最原始的动物般的疯狂嗜食欲望。他完全忘记了自己伤口的腐烂剧痛,喉咙深处的咕哝变成了清晰到令人汗毛倒竖的呐喊:“粥!面!饼……给……给吃的!”他那双因流血过多而苍白枯瘦的手爪,此刻迸发出垂死前不可思议的力量,死死抠进破碎船板深处带血的琉璃渣子中,整个人拖着几乎只剩骨架和焦败腐肉的下半身,如同一条被灶台火光引诱的蛆虫,扭曲着、蠕动着,不顾一切地要扑向那片深渊下闪烁的虚幻灶台光影!
扑哧!
刺耳的骨肉碎裂声响起!
卫士身侧一个残存的神仆石偶,那颗雕刻着简陋五官的岩石头颅,猛地从一侧旋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那对原本只有暗淡火苗的眼眶,骤然被浓郁无比的米汤白雾完全充斥!石质的嘴角以物理不可能的角度向上极度拉扯撕裂开,咧开一个狰狞到极致的、贪婪疯狂的“笑容”。它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僵硬的手臂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落,硬如精钢的五指插进了卫士后颈!
“吃的——!”完全由混沌烟气和欲望驱使的岩石声浪砸在污浊的空气中。
石指如同拧断稻草般轻易地扭断了枯藤卫士的颈椎!断裂处喷射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粘稠的、翻滚着米粒颗粒的……乳白色浓浆!这浓浆泼洒在冰冷的船板上,瞬间蒸腾起更加浓郁的、带着食物气息的热雾!
卫士的头颅软软垂下,脸上却定格着一种极致的、终于要“吃到”的狂喜表情。他张开的嘴巴仿佛还在无声地咀嚼吞咽着。
“嘶……”甲板上仅存的几个能动弹的枯藤护卫发出恐惧到极致的抽气声,下意识地想蜷缩后退。另一个距离那石化神仆更近的护卫动作稍慢,神仆那只刚刚撕裂了同类脖颈的石掌猛地朝他一扫!“噗”一声闷响,沾染着粘稠米浆的石指犹如插进了稀软的豆腐,轻易洞穿了那护卫胸腹间的甲片和坚韧藤甲,猛地一掏!
一大捧混杂着碎裂内脏、玉髓荧光与无数翻滚煮透米粒的粘糊浊物被扯了出来,在空气中拉出令人作呕的粘丝。
石偶仰头发出一声无声却震人心神的嘶吼,一把将污浊之物塞进自己裂开的石嘴里!石质的颚骨艰难地上下摩擦挤压着,发出恐怖的“嘎吱”声,石屑簌簌落下,那浓稠的“食物”却从岩石嘴巴的缝隙中不断渗漏出来,滴落在冰冷的船板上。
这一幕彻底粉碎了残存战士们的心防。恐惧如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窒息般绝望。
李亚楠胃部剧烈翻搅,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脉核心处轰然炸开!她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烟火幻象!不是治愈,更不是回归!
这口铁锅扣封的不是炉火,是整个腐朽沉沦、吞噬万物的饕餮人间!这缕炊烟不是生路,而是李沧澜精心炮制、将神髓化作饲料熬煮的最后一张人皮画卷!将活生生的神只、战士、乃至腹中未出生的胎儿,都熬煮成沸腾粥锅里翻滚的米粒!
必须破开幻境!
她强忍着呕吐和心尖的震怒,胎宫深处五道脉轮被她神念催逼到极致,如同五颗被压缩到临界点的星核,疯狂旋转!墨玉色的枯荣源力与青翠坚韧的胎源之力彼此纠缠、激烈冲撞,在她周身激荡出狂暴的墨金色风暴!然而这一次,那笼罩在深渊之上的焦糖色光晕竟显现出超乎想象的坚韧粘性!尤其是当她狂暴的胎宫源力冲击到那口虚幻大铁锅的边缘时,整个画面光影剧烈晃荡扭曲了一下。
铁锅虚影之上,那些油腻模糊的锅气纹路竟瞬间融化了!它们流淌下来,交织扭曲,于虚空中凝固出几行清晰绝伦的血色焦糖字迹!
字迹古老冰冷,宛如天条铁律凿刻在孽海天穹:
天道规训·灶龛律令
其一:饕餮之口难填!无粮无炊者,骨做薪!血作糜!永烹此渊!
其二:烟火气泽万灵!禁绝兵戈,妄动刀兵者,自坠米汤炼鼎!
其三:饮啄各安天理!强索血食者,剥皮化柴,永燃灶膛!
冰冷的天道规则气息,混在那霸道的米面香气中,如同亿万道无形而沉重的枷锁,精准无比地缠绕、禁锢向李亚楠周身每一缕试图爆发的源力!仿佛有无数双苍老的、油腻的手从虚空烟雾中伸出,死死摁住了她拔剑的双臂!
更可怕的是幼子胎宫的墨点漩涡!那奇异的香气竟成了无形的导火索,漩涡旋转的速度骤然提升数倍,核心那吞噬万物的奇异黑洞之力躁动不已,却并非指向深渊幻境,反而……隐隐指向了李亚楠自身尚未彻底稳固恢复的五脏神脉!
仿佛在说:娘亲,饿!这里,有“吃的”!
“噗!”神念剧烈冲撞与胎源失控的双重反噬下,李亚楠喉咙猩甜上涌,一口混着墨玉细碎能量粒的逆血喷出,在残破的甲板上炸开一片诡异的星屑状血雾。
几乎就在她喷血、身形虚浮的瞬间!
“嘎吱——!”
令人牙酸的石头摩擦声从斜后方骤然响起!
先前那个吞噬了同伴内脏米浆的石偶,不知何时竟已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她的身后不到三步之遥!它那张狰狞的、咧开塞满“食物”的石口再度扩大了一个惊人的弧度,一双充斥死寂米汤白雾的“眼珠”死死锁定李亚楠后心那因激荡源力而微微散逸出的丰沛胎源血气!僵硬沉重如攻城锤的岩石臂膊带着沉闷的风声,五指张开,如巨大冰冷的石钳,狠狠抓向她因为胎源躁动而微微颤抖的腰腹!
这一抓,裹挟着石偶本身崩坏的神异残力,更带着整个深渊灶台幻境那“无粮者,血作糜”的天道规则加持!速度不快,却带着令人绝望的锁定力量!
甲板上仅存的两个尚有意识地躲在角落的枯藤卫士发出了骇然的、带着颤音的抽噎。
死亡的冰冷与灶台的“温暖”同时扼向她的命门!
千钧一发!
李亚楠眼中厉色爆闪!她来不及闪避,更无力调动源力硬抗!所有的决断几乎在意识深处炸开,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唯一可能的选择——她没有试图格挡那只岩石巨爪,更没有后退!
腰身发力猛然向左一侧!同时强行逆转胎宫核心躁动不安的幼子墨点!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呼唤被她不顾反噬地疯狂压制,墨点漩涡传来不甘的尖利震荡感,近乎被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