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窗台上凝成小水珠时,雪儿正对着个玻璃罐发呆。罐子里装着根泛黄的棉签,棉签上还粘着点干涸的红痕——那是她七岁体检抽血后,我给她按过的棉签,被她宝贝似的收了六年。
“爸,”她用指尖敲了敲玻璃罐,声音脆得像风铃,“那天我抽血没哭,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给我鼓掌了?”
我从衣柜深处翻出件旧军装,袖口还沾着点训练场的泥渍,是那天陪她体检时穿的。“何止鼓掌,”我把军装摊开,阳光透过布料的纹路,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爸当时想把你举起来,在军营里绕三圈,告诉所有人‘这是我女儿,比谁都勇敢’。”
雪儿搬了个藤椅坐在我对面,脚丫晃啊晃,像当年被我抱着去体检时的样子:“那我开始问啦?第一个,抽血的时候我没哭,你是不是偷偷松了一口气呀?”
是,松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护士拆针管包装时,我手心全是汗,眼睛死死盯着针头,就怕你皱一下眉。当针尖扎进你胳膊,你不仅没躲,还冲我眨了眨眼,我感觉后颈的筋一下子就松了。后来护士说“这孩子真勇敢”,我嘴上说“她平时摔了都不哭”,心里却在想“还好没吓着她”——原来父母的担心,总比孩子的勇敢多一分,那些悬在嗓子眼的心,要等孩子真的没事了,才能稳稳落回肚子里。
“是,”我捏了捏她的耳垂,比当年肉实了些,“比打胜仗还让人松快。”
“第二个,爸爸,你抱着我的时候,我能闻到你身上的硝烟味,你会不会觉得这个味道让我不舒服呀?”
怕过,所以偷偷换了件衣服。那天早上刚结束实弹演习,我身上的硝烟味能呛着人,回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换军装,还往身上喷了点你妈妈留下的茉莉香膏。你往我怀里钻的时候,鼻子动了动,说“爸爸身上香香的”,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原来父亲的小心思,总藏在孩子看不见的地方,那些被刻意掩饰的粗糙,都是想给你最温柔的一面。
“怕过,”我把军装往她鼻子前凑了凑,硝烟味早已散尽,只剩阳光的味道,“所以偷偷喷了你妈妈的香膏,就怕你嫌呛。”
雪儿往我身边挪了挪,膝盖顶着我的膝盖:“第三个,我提出无理要求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批评我,反而还答应我呀?”
因为那不是无理要求,是你在喊“爸爸陪陪我”。你九岁当元帅,处理军务比我还利落,可再厉害的小大人,也有想赖在爸爸怀里的瞬间。那天你说“要爸爸抱”,眼里的期待藏不住,我要是说“不行”,你肯定会低下头,把那句“我想你了”咽回去。比起“懂事”,我更怕你把心思憋在心里——原来孩子的“无理取闹”,大多是爱的试探,父母的妥协,从来都不是纵容,是怕错过你的每一次“需要”。
“因为那不是无理要求,”我声音软了些,“是我家雪儿在跟爸爸撒娇,爸爸哪舍得拒绝。”
“第四个,体检结束后,你觉得我有没有长大一点点呀?”
觉得了,又没觉得。你抽血时没哭,会跟护士说“谢谢”,是长大了;可走出医务室,你又往我怀里缩,说“爸爸抱不动了要背背”,还是个小丫头。我背着你往回走,你的小皮鞋踢在我后背,像在打鼓,那一刻就想,长大慢点也没关系,爸还能背你好久——原来孩子的成长,从来不是突然的蜕变,是在“我能行”和“我还小”之间反复横跳,而父母的幸福,就是既能看到你的坚强,也能接住你的柔软。
“觉得了,”我笑了,眼角有点发潮,“可在爸心里,你永远是没长大的小丫头。”
“第五个,你这么宠溺我,是不是怕我以后不敢跟你撒娇了呀?”
是,怕你飞得太高,忘了回头。你妈妈走得早,我总怕对你太严厉,你会觉得“没人疼”;又怕对你太松,你会学坏。后来发现,你比谁都懂事,可越懂事的孩子,越让人担心你把委屈藏起来。那天抱着你,就想告诉你“不管你多厉害,在爸这儿,永远能撒娇”——原来父母的宠溺,从来都不是溺爱,是想给你个底气,让你知道“就算飞累了,也有地方落脚”。
“是,”我把她搂进怀里,“爸就想让你知道,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跟爸耍赖。”
雪儿忽然从背后拿出个布偶,布偶穿着小军装,怀里抱着个玻璃罐,罐子里插着根棉签。“爸,这个给你。”她把布偶塞进我怀里,“那天你抱着我走在树荫下,是不是觉得,我就算长到一百岁,也是你怀里的小丫头?”
布偶的头发是用她小时候的胎发做的,软得像云朵。我望着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有晓眉的影子,眼泪没忍住,掉在布偶的小军装上。
“是,”我把她搂得更紧,“一百岁也是。”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客厅,雪儿正翻着本旧笔记本,里面记着我当年的军务安排,某页画着个小哭脸,旁边写着“雪儿说不去体检”。“爸,”她用指尖戳着小哭脸,“你当时是不是急得想把我扛去医务室?”
我给她泡了杯酸梅汤,放了两颗话梅,是她当年爱喝的味道:“何止,差点要给你妈上香,求她劝劝你。”
“第一个,爸爸,你在军营里会不会跟其他叔叔提起,你陪我体检的事情呀?”
会,天天挂在嘴边。那天下午去训练场,我逮着王副官就说“雪儿抽血没哭”,见了伙房老李就炫耀“我家丫头比新兵勇敢”,连老司令打电话来,我都绕着弯子说“雪儿今天可棒了”。他们笑我“将军变成炫女狂魔”,我却觉得,我家雪儿的勇敢,值得让全世界知道——原来父母的骄傲,从来都藏不住,那些看似啰嗦的炫耀,都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的孩子,有多好”。
“会,”我敲了敲她的额头,“恨不得让全海军都知道。”
雪儿的耳朵红了,像当年喝了酸梅汤的样子:“第二个,我一开始说不去体检,你是不是有点着急了呀?”
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说“就不去”的时候,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十个方案:要不要骗你“去买糖葫芦”?要不要请医官来家里?要不要给你妈写信,让她托梦劝你?后来才发现,你就是想让我哄,可那瞬间的着急,比演习失败还让人慌——原来孩子的一句话,就能牵动父母的所有神经,那些看似小题大做的紧张,都是因为“太在乎”。
“是,”我声音软了些,“就怕你真不去,耽误了体检。”
她往我身边挪了挪,笔记本蹭过我的手背:“第三个,抽血的时候,你一直跟我说话转移注意力,是提前想好的办法吗?”
是,在心里排练了八遍。前一天晚上,我问医官“怎么让孩子不怕抽血”,他说“多说话转移注意力”。我就在脑子里想,该说训练场的糗事,还是说军舰的故事,甚至想过给你背唐诗。后来看到你冲我眨眼,才知道根本不用准备,只要看着你,话就自然而然冒出来了——原来父母的准备,从来都比孩子需要的多,那些提前排练的温柔,都是想让你少受点委屈。
“是,”我笑了,“就怕你疼,想让你忘了那根针。”
雪儿指着笔记本上的路线图,是从办公室到医务室的:“第四个,你抱着我走那么远的路去体检,会不会觉得累呀?”
不累,像抱着朵云。你那时候才五十斤,比我抱过的炮弹轻多了,可往我怀里一缩,软乎乎的,比云朵还让人踏实。走到半路,你说“爸爸歇会儿”,我故意说“这点重量算什么,当年爸能抱着炮弹跑三里地”,其实是想多抱你会儿——原来父亲的臂膀,从来都为孩子有劲儿,那些说“不累”的逞强,都是想多拥有一会儿被你依赖的时光。
“不累,”我捏了捏她的手,“抱着你,比空着手还轻。”
她合上书,轻声问:“第五个,我这么‘折腾’你,你有没有觉得不耐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