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帅帐的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雪儿正坐在我对面的行军凳上,用软布擦拭她的银枪,枪杆映出她清亮的眉眼——那眉眼间的神采,比五年前她从昏迷中睁眼时,还要亮上几分。她忽然抬眼,布巾在指尖打了个结:“爸,今天想问我倒下后你照顾我的事。”
我的指腹在膝头的旧伤上摩挲,那是当年抱着她冲向军医帐时被门槛磕出的,如今疤痕早已淡去,可那天她倒在我怀里的重量,却像烙铁似的刻在臂弯里。“嗯,”我接过她递来的枪缨,指尖触到她温热的手背,“你问吧,雪儿。”
“第一个,”她声音轻得像帐外的风,“爸爸,你痊愈那天看着我倒下,是不是吓得心脏都快停了?”
我刚拆掉绷带,正笑着跟你说“爸能陪你巡营了”,你就直挺挺地倒下来。我冲过去抱住你,你的身子软得像没有骨头,眼睛闭着,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那一刻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住,攥得我喘不过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我的雪儿要走了。
“是,”我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帐外的朝阳,“吓得浑身发冷。刚从鬼门关把自己捞回来,转头就要看着你掉下去,那滋味比中枪还疼。”
雪儿的睫毛颤了颤,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在手背上:“第二个,爸爸,我倒下的时候,你抱着我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轻,心疼坏了?”
轻得像片羽毛,抱在怀里生怕吹口气就飞了。才两周没好好吃饭,你就瘦得硌手,手腕细得我一攥就能握住。想起你输血时苍白的脸,想起你硬撑着给我喂药的样子,心疼得想把自己的肉割下来贴给你。
“是,”我替她擦去眼泪,指腹带着常年握枪的薄茧,“轻得让人心慌。我的雪儿,怎么就把自己熬成这样了。”
她往我怀里挪了挪,肩膀抵着我胸口的软甲:“第三个,爸爸,我倒下后你照顾我的五周,是不是每天都不敢睡太沉,就怕我有动静?”
把行军床搬到你床边,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你翻个身我就坐起来,你咳嗽一声我就摸你的额头,连打盹都竖着耳朵。就怕我一睡着,你就又像上次那样,睡过去就不醒了。那五周,我的耳朵比战场上的探马还灵。
“是,”我声音有些沙哑,“不敢睡。怕你醒了渴,怕你疼了没人喊,更怕……怕你走了我都不知道。”
雪儿的指尖在我胸口画着小小的圈:“第四个,爸爸,你看着我躺在床上没精神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后悔自己好得太快了?”
后悔。恨自己好得那么急,恨自己没早点发现你不对劲。你给我喂药时手在抖,你说“爸我没事”时脸色发白,我怎么就没看出来?要是我慢点好,是不是就能早点逼着你休息?
“是,”我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后悔得想撞墙。我的雪儿都快熬垮了,我还在傻乐自己能下床了。”
她沉默了会儿,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第五个,爸爸,我倒下后,你是不是把所有军务都推了,一门心思守着我呀?”
把帅印暂时交给张将军,说“元帅不醒,我不理事”。军报堆成山也不看,敌军挑衅也不管,眼里心里只有你。每天就守着你,给你擦身,喂你喝粥,跟你说小时候的事。什么胜仗什么城池,都没有我的雪儿重要。
“是,”我笑了,眼角却发涩,“推得一干二净。江山再大,没了你,于我而言就是一片废墟。”
雪儿忽然起身,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莲子百合粥,瓷碗边缘还冒着热气:“爸,喝点这个。”她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我嘴边,“加了冰糖,不苦。爸,谢谢你守着我,谢谢你没管那些军务。现在我能扛着你跑三里地,再也不用你担心了。”
粥的甜混着她的话,像暖流漫过心口。我望着她被晨光熏红的脸颊,眼泪没忍住,掉在白瓷碗里。这丫头,十五岁的年纪,却总在我面前露出孩子气的软。
“傻雪儿,”我把她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以后爸哪都不去,就守着你。”
午后的阳光晒得帅帐里暖洋洋的,雪儿正趴在榻上翻《孙子兵法》,书页被风掀得哗啦响。她忽然坐起来,手里捏着枚白玉书签,上面刻着“平安”二字:“爸,再问你几个问题。”
“嗯。”我替她摇着蒲扇,风里带着她亲手晒的金银花味——那是她怕我上火,特意在帐外晒的。
“第一个,爸爸,你给我喂药的时候,是不是怕我苦,偷偷在药里加过糖呀?”
是。看你皱着眉把药汁咽下去,小脸苦得揪成一团,我就找军医要了罐麦芽糖,每次喂药前偷偷舀一勺化在里面。你咂咂嘴说“今天的药不苦”,我就躲在心里笑——我的小元帅,再厉害也是个怕苦的孩子。
“是,”我点头,“加了好多糖。就怕你嫌苦不肯喝,那药可是救你命的。”
雪儿的耳朵红了,像染上了胭脂:“第二个,爸爸,我昏迷的时候,你有没有每天都跟我说话,盼着我快点醒?”
说个不停。跟你说九岁你第一次打胜仗,把敌军军旗插在城楼时有多威风;跟你说你偷喝我藏的米酒,醉得抱着枪喊“驾”;跟你说你妈留给你的银锁,我每天都在擦。就想让你知道,爸在等你,醒了就能看见我。
“是,”我声音低了些,“天天说。说累了就给你唱你妈教我的摇篮曲,唱得不好听,可那是爸的心意。”
她忽然往我身边凑了凑,膝盖挨着我的腿弯:“第三个,爸爸,你照顾我那阵子,是不是连自己吃饭都没心思,就想着我能多吃一口?”
是。你三天没正经吃东西,我看着食盒就犯愁。把燕窝熬成糊糊,把鱼肉剔得一点刺都没有,你要是能多吃一勺,我就觉得比自己吃满汉全席还香。你瘦了一斤,我就跟着掉一两肉。
“是,”我望着帐外的军旗,“你吃一口,我才敢吃一口。我的雪儿要是饿坏了,爸哪还有心思吃饭。”
雪儿的指尖划过我手背上的枪茧:“第四个,爸爸,我醒来第一眼看到你,你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又偷偷哭了?”
是。看你睫毛动了动,我赶紧擦眼泪,可你还是看见了。那是高兴的泪,是后怕的泪,是悬了五周的心终于落地的泪。你醒了,我的天就亮了,哪还忍得住。
“是,”我声音有些沙哑,“没忍住。盼了五周,终于把你盼醒了,爸高兴。”
她吸了吸鼻子,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第五个,爸爸,我倒下后,你是不是特别怕我像当年你那样,一直醒不过来?”
怕得要死。每天都问军医“雪儿会不会成植物人”,看你一动不动地躺着,就想起我昏迷时你守着我的样子。怕你也像我那样,把我丢在床边,让我尝一遍那种滋味。
“是,”我把她搂得更紧,“怕得不敢合眼。我欠你的太多,哪敢再让你受这罪。”
雪儿忽然从背后拿出个布包,打开是块绣着两只大雁的手帕,针脚细密得像她的心思:“爸,这个给你。”她把帕子塞进我手里,“我绣了半个月,擦眼泪用。爸,谢谢你跟我说话,谢谢你盼我醒。现在我醒了,以后换我陪你说话。”
手帕的棉布带着她的体温,暖得人心头发烫。我望着她眼里的光,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这丫头,十五岁的年纪,却总把最细的心思花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