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内,火光如豆,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土壁上,扭曲晃动,一如此刻暗流汹涌的局势。
福忠的讲述低沉而缓慢,将二十多年前的宫廷秘辛、爱恨情仇,一点点铺陈在冷焰面前。先帝与元敬皇后的鹣鲽情深,北狄王女的因爱生妒,生产之日的血雨腥风,苏嬷嬷的拼死护送,以及萧绝如何勾结外戚、在先帝病重时发动宫变,亲手鸩杀兄长……
每一桩,每一件,都带着血淋淋的残酷,砸在冷焰的心头。
她不再是旁听一段与己无关的旧闻,而是亲身卷入这场宿命漩涡的中心。那些模糊的、被北狄王庭刻意模糊和引导的童年认知,被彻底推翻、重塑。她握着那枚凤纹白玉佩,指尖冰凉,那“承天”二字,此刻重若千钧。
「所以,萧绝至今以为,惠妃是他的生母,并且一直怨恨先帝和……我的母后,认为他们逼死了惠妃?」冷焰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这是萧绝暴戾性格形成的重要根源,也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致命弱点。
「是,殿下。这是太后——如今的德熙太后,当年为了控制萧绝,故意灌输给他的谎言。惠妃……实则是德熙太后为了固宠,派人毒杀的,并伪装成自缢。」福忠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和寒意,「萧绝自幼被德熙太后抚养,视她如生母,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这份被扭曲的仇恨,成了他手中最利的刀,也是套在他脖子上最牢固的枷锁。」
冷焰默然。萧绝可恨,亦可怜。但无论是他的恨还是他的可怜,都无法抵消他犯下的罪行,无法磨灭她此刻心中燃烧的、更为宏大的复仇火焰。
「德熙太后……」她咀嚼着这个名字,「她在此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可知我的存在?」
福忠神色愈发凝重:「德熙太后……心思深沉如海。老奴潜伏多年,亦未能完全摸清她的底细。她与北狄王庭,似乎也有若有若无的联系。至于殿下您……老奴不敢断言她是否知晓。但依她的手段,若知晓您的身份,恐怕不会容您活到今日。或许,北狄王将此事瞒得极好,又或许,在她眼中,您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北狄公主,尚未进入她的棋局。」
冷焰点了点头。德熙太后,这是另一个隐藏在幕后的庞然大物。目前的她,还没有与之正面交锋的资本。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冷焰压下翻腾的思绪,回归现实。肩头和脚踝的疼痛时刻提醒着她处境的危险。「你的那个联络点,可靠吗?」
「殿下放心,那处据点乃老奴一手建立,只有寥寥几位绝对忠心的老兄弟知晓,他们皆是当年暗卫中幸存的骨干,对先帝和皇后娘娘忠心耿耿,值得信任。」福忠肯定道,「我们在那里可以安心养伤,再从长计议。」
就在这时,地窖外远远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犬吠!
两人瞬间噤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有一队人马正在附近挨家挨户地盘查。
「搜!都给咱家仔细地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一个尖利阴柔的嗓音在巷口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王爷有令,擒获刺客者,赏千金,封万户侯!窝藏隐匿者,与刺客同罪,株连九族!」
是王府总管太监的声音!萧绝竟然动用了内廷的力量,看来那紫檀木盒和矿石的丢失,真正戳到了他的痛处。
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紧接着是粗暴的砸门声和呵斥。
「开门!王府缉拿要犯!速速开门!」
冷焰和福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追兵比预想的来得更快,更凶猛!
福忠迅速吹熄了火折子,地窖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透气孔透进一丝微光。他无声地挪到地窖入口下方,手握住了藏在腰间的短刃。
冷焰也握紧了淬毒瓷片,全身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若此地暴露,唯有拼死一战。
外面传来院门被踹开的巨响,以及住户惊恐的求饶声。
「官爷……官爷饶命啊!小老儿家里就我一个人,捡点破烂为生,哪里敢窝藏刺客啊……」
「少废话!搜!」
杂乱的脚步声涌入院子,翻箱倒柜的声音不断传来。军犬的吠叫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地窖入口附近嗅闻。
冷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地窖入口虽然隐蔽,但并非天衣无缝,尤其面对经过训练的军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福忠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皮囊,拔开塞子,将里面一些粉末状的东西,极其小心地撒在地窖入口的缝隙周围和通气孔下方。
一股极其微弱、略带腥臊的古怪气味弥漫开来。
说也奇怪,那原本在地窖入口处狂吠的军犬,嗅到这气味后,竟然迟疑起来,吠叫声变成了低低的呜咽,甚至向后退了两步,任凭士兵如何催促,也不愿再上前。
「怎么回事?这狗今天怎么不灵了?」士兵抱怨道。
「许是这破地方味道太杂,干扰了它。算了,这狗洞看起来也不像能藏人的样子,去下一家!」领队的校尉不耐烦地挥挥手。
脚步声和嘈杂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地窖内的两人,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你撒的是什么?」冷焰低声问。
「一种特制的药粉,混合了几种野兽的粪便和尿液,以及几味干扰犬类嗅觉的草药。」福忠解释道,「暗卫常用的伎俩,关键时刻能保命。」
冷焰点了点头,将这些细节记在心里。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手段,往往能在绝境中创造生机。
危机暂时解除,但此地显然不能再待。外面的盘查如此严密,天亮后出城,恐怕更是难如登天。
「我们必须在天亮前,想办法出城。」冷焰果断道,「等到天亮,城门戒严,盘查会更严格,我们带着伤,很难混出去。」
福忠面露难色:「殿下,您的伤势……而且夜间城门紧闭,除非有王爷手令或军情急报,否则绝无可能开启。」
「没有手令,就想办法制造混乱,或者……找别的出路。」冷焰目光锐利,扫视着地窖,「你之前说,对王府和京城了如指掌。除了城门,可还有其它隐秘通道能出城?比如……密道,或者水路?」
福忠闻言,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动着。片刻后,他眼睛微微一亮:「有!有一条路,或许可以一试!」
「说。」
「京城东南角,有一段废弃的旧漕运河道,与前朝挖掘的一条泄洪暗渠相连。那暗渠的一部分,穿过城墙底部,出口在城外五里处的芦苇荡里。因年久失修,河道淤塞,早已废弃不用,知道的人极少。」福忠语速加快,「老奴年轻时曾奉命探查过京城所有隐秘通道,记得那条路。只是……渠内情况不明,可能充满淤泥、毒虫,甚至坍塌,极其危险!」
「再危险,也比留在这里坐以待毙强。」冷焰没有丝毫犹豫,「就走那里!」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脚踝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让她闷哼一声,险些摔倒。
福忠连忙扶住她:「殿下!您的脚……」
「无妨!」冷焰咬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我能走!」
「不行!」福忠断然拒绝,神色坚决,「殿下万金之躯,岂能再冒险跋涉?况且您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若在暗渠中遭遇不测,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他看了看冷焰苍白而倔强的脸,又看了看外面依旧黑暗的天色,似乎下定了决心:「殿下,您在此稍候,老奴出去一趟,弄一辆马车来!」
「马车?」冷焰蹙眉,「此时全城戒严,马车目标太大,如何能躲过盘查?」
「殿下放心,老奴自有办法。」福忠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是普通的马车,是……夜香车。」
「夜香车?」冷焰一愣。
「对,每日清晨,会有专门的夜香车收集各处的秽物,运往城外处理。这些车辆通常由特定的贱籍百姓负责,守卫盘查相对松懈,而且其……气味,也能有效掩盖我们身上的药味和血腥味。」福忠解释道,「老奴知道他们聚集和出发的地点。只要弄到一辆车,扮作夜香夫,或许能蒙混出城!」
这主意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又在情理之中。利用人们避之不及的污秽之物作为掩护,确实是灯下黑的高明手段。
冷焰只思考了不到三秒,便点头同意:「好!依计行事!速去速回,务必小心!」
「老奴明白!」福忠不再多言,再次仔细检查了地窖入口的伪装,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融入外面的黑暗中。
地窖内,只剩下冷焰一人。
黑暗和寂静包裹着她,只有伤口持续的抽痛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她靠在土壁上,缓缓坐下,节省着每一分体力。
脑海中,依旧纷乱如麻。身世的冲击,未来的谋划,近在咫尺的危险……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而沉重的网。
她下意识地又摸出那枚凤纹白玉佩,在指尖摩挲。冰凉的触感,奇异地让她躁动的心绪渐渐平复。
「母后……父皇……」她在心中无声地呼唤着这两个陌生又沉重的称谓。她对他们几乎没有记忆,但血脉中的联系,却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和……力量。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背后,是枉死的父母,是含冤的忠魂,是这片被逆贼践踏的江山社稷。
「萧绝……」她默念着这个名字,恨意依旧,却不再像过去那样盲目和炽烈,而是变得更加冰冷、更加深沉、更加目标明确。
她要将从他那里夺走的一切,连本带利地拿回来!不仅是他的命,还有他的权,他的国!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不确定性。福忠能否成功?会不会被发现?外面的情况到底如何?
各种不好的预感在她脑中盘旋。
就在她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自行出去查探时,地窖入口传来了轻微的、有规律的叩击声——是三长两短,这是福忠离开时约定的暗号。
冷焰精神一振,低声道:「进来。」
地窖入口被轻轻推开,福忠敏捷地钻了进来,带进一股凉气和……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他此刻已经换了一身破旧肮脏的、打着补丁的短打衣衫,头上包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巾,脸上也刻意抹了些污垢,完全一副底层夜香夫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