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
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寂静得只有虫鸣鸟叫的原始森林里，显得格外清晰。浓密的树冠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穿透下来，在布满苔藓和腐烂木材的地面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空气潮湿而闷热，混合着泥土、腐殖质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奇异香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冷焰跟在墨尘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右肩的伤口在简单处理后不再大量流血，但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会带来撕裂般的痛楚。「焚血丹」的反噬像一团阴火在四肢百骸中灼烧，带来阵阵虚脱般的无力感，而「忘魂藓」的余毒则让她的头脑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湿布，昏沉滞涩，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耳边总似有若无地萦绕着诡异的嗡鸣。
前方的墨尘，状态似乎比她稍好，但步伐也失去了往日的轻盈稳健，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他的背脊依旧挺直，如同悬崖边孤傲的松，可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和偶尔抑制不住的、从喉间溢出的轻微闷咳，都昭示着他体内的状况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同心蛊」的反噬，以及强行催动「幽蛰笛」又亲手毁去它的代价，绝非轻易能够压下。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在密林中穿行。墨尘似乎对这片人迹罕至的森林并不陌生，他总能避开那些看似平坦实则暗藏沼泽的陷阱，选择相对好走的路径。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还要……多久？」冷焰喘息着问，声音沙哑干涩。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粘在脸颊上，狼狈不堪。
墨尘没有回头，脚步未停，只是简短地回答：「穿过前面那片瘴气林，快到峡谷边缘了。保存体力，别说话。」
他的语气依旧冷淡，带着命令式的口吻。但冷焰注意到，他说话时，握着腰间短刃刀柄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冷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不再多言，将所有力气都用在跟上他的脚步上。她知道，墨尘是对的。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森林里，任何一点不必要的消耗，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前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的景象开始发生变化。树木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笼罩在灰白色雾气中的低矮林地。那雾气凝而不散，缓缓流动，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屏住呼吸，跟紧我。」墨尘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简陋的皮囊，倒出两粒黑褐色的药丸，自己服下一粒，将另一粒递给冷焰。「含在舌下，能抵御部分瘴毒。」
冷焰接过药丸，依言放入口中。药丸带着浓烈的辛辣和苦涩，瞬间刺激着味蕾，让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
墨尘率先踏入了灰白色的瘴气之中。冷焰不敢怠慢，紧随其后，几乎踩着他的脚印前行。
进入瘴气林，视线顿时变得极差，只能看清身前几步的距离。四周一片死寂，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脚下踩过湿滑地面的细微声响。那甜腻的腐朽气味无孔不入，即便含着药丸，冷焰仍感到一阵阵头晕恶心，胸口发闷。
墨尘的步伐明显加快，他似乎对这片瘴气林也十分忌惮。
突然，侧前方的雾气一阵翻涌！
「小心！」墨尘低喝一声，猛地将冷焰向后一拉！
「嗖！」一道黑影快如闪电，从雾气中激射而出，擦着冷焰的衣角掠过，「笃」地一声钉在了旁边一棵树的树干上！
那竟是一条通体漆黑、头呈三角形的毒蛇！蛇身死死缠绕在树干上，猩红的信子吞吐不定，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着两人。
墨尘眼神一寒，手腕微动，一道乌光闪过。
「噗！」那毒蛇的七寸处已被一枚细长的黑色飞钉贯穿，挣扎了两下，便软软地垂落下来。
「这里的毒物受瘴气滋养，比外面更凶戾。」墨尘收回手，语气凝重，「不要离开我三步之外。」
冷焰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刚才若非墨尘反应快，她恐怕已经遭了毒口。她下意识地更靠近了他一些，鼻尖几乎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血腥味和淡淡药草清冷气息的味道。
接下来的路程，愈发凶险。不止是毒蛇，色彩斑斓的毒蜘蛛、拳头大小的毒蜂、甚至一些模样古怪、长着锋利口器的飞虫，不时从雾气的各个角落发动袭击。墨尘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守护者，手中的黑色飞钉和短刃精准而高效，总能在那恶毒的生灵靠近之前将其解决。
冷焰看着他冷静侧脸和迅捷身手，心中那份怪异感再次浮现。这个男人，对这片原始森林的了解，以及应对各种毒虫猛兽的手段，简直熟练得不像一个初次踏入此地的外人。他到底是谁？真的只是一个来自南疆万蛇窟、身负任务的「囚徒」吗？
在击退了一波不知从何处涌来的、甲壳坚硬、口器狰狞的黑色甲虫后，墨尘的脚步一个踉跄，猛地扶住了旁边一棵枯树，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胛骨随着咳嗽剧烈起伏。
「你怎么样？」冷焰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他。
「别碰我！」墨尘猛地挥开她的手，声音嘶哑而带着一种近乎暴躁的戾气。他抬起头，冷焰看到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眼底深处，似乎有一股狂躁的、不受控制的情绪在翻涌。
是「同心蛊」！冷焰瞬间明白。方才一路应对危机，他必然动用了内力，这无疑加剧了体内蛊毒的活跃。那位远方的圣女，正在通过这恶毒的蛊虫，不断地折磨和刺激他。
墨尘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极力在压制着什么。他闭上眼，复又睁开时，眼中的猩红和狂躁略微消退，但那份冰冷和疲惫却更加深重。
「我没事。」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快到了，穿过这片瘴气，就是峡谷边缘。」
他不再看冷焰，转身继续前行，只是脚步愈发沉重。
冷焰看着他的背影，默默跟了上去。掌心那片淬了「朱颜烬」的瓷片，被她攥得紧紧的。这个男人，既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也可能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敌友难分的炸弹。
终于，在瘴气林中艰难跋涉了将近半个时辰后，前方的雾气开始变得稀薄，光线也逐渐明亮起来。当两人终于踏出那片令人窒息的灰白区域，重新呼吸到清新（尽管依旧潮湿）的空气时，都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
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正站在一处高耸的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对面，另一道悬崖峭壁如同刀削斧劈，巍然耸立。两道悬崖之间，相隔约有数十丈，下方云雾缭绕，隐约能听到轰鸣的水声，显然有一条湍急的河流穿过谷底。
而吸引冷焰目光的，是对面悬崖中上部，一片裸露在外、呈现出赤红色的岩壁。在那片赤色岩壁的缝隙中，零星点缀着几株约莫半人高、形态奇特的植物。它们通体翠绿，叶片肥厚，而在植株的顶端，赫然结着几颗龙眼大小、鲜红欲滴、表面仿佛有火焰纹路流动的果实！
即使相隔甚远，冷焰也能感受到那几颗红色果实散发出的、一股灼热而蓬勃的生命气息！
「赤炎朱果！」冷焰脱口而出，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渴望。那果实散发的气息，让她体内「焚血丹」残留的灼痛和「忘魂藓」带来的阴寒，都似乎减轻了一丝！
「就是那里。」墨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他指着对面那片赤色岩壁，「朱果生长在温泉眼附近的赤岩上，汲取地火精华，至阳至刚。但要过去，不容易。」
冷焰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心头一沉。悬崖陡峭近乎垂直，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碎石。峡谷中气流紊乱，风声呼啸。想要从这里攀爬下去，再横渡谷底，攀上对面悬崖，几乎是痴人说梦。
「没有别的路吗？」冷焰蹙眉。
「有。」墨尘指向峡谷下游方向，「下游约五里处，有一处地势稍缓，可以利用藤蔓荡过去，或者寻找水浅处涉水。但那里，很可能有东西守着。」
「什么东西？」
「不清楚。」墨尘摇头，眼神凝重，「但凡是天地灵物生长之地，必有异兽守护。这赤炎朱果药性霸道，对很多毒物猛兽而言，亦是增进实力的大补之物。我上一次来探查时，就感受到一股极其凶戾的气息盘踞在下游，所以未曾轻举妄动。」
他看向冷焰，语气带着审视：「你的体力，还能支撑一场恶战吗？」
冷焰感受了一下自己虚软的身体和阵阵发黑的眼前，苦笑着摇了摇头。以她现在的状态，别说恶战，恐怕连走到下游都困难。
「那只有一条路。」墨尘的目光，投向了悬崖上方，那几棵斜斜伸出悬崖之外、粗壮无比的古老藤蔓。「从上面过去。」
「上面？」冷焰抬头，看着那几根比大腿还粗、缠绕在一起、另一端延伸向云雾缭绕的对岸的巨型藤蔓，心头一跳。「这……太危险了！」
且不说藤蔓是否结实，单是这数十丈的高度，以及峡谷中强劲混乱的气流，就足以让任何试图通过它横渡的人九死一生。
「这是最快，也可能是唯一能避开下游那头‘东西’的方法。」墨尘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你留在这里，等我取朱果回来。」
「不行！」冷焰立刻拒绝。且不说墨尘独自前去是否可靠，万一他在对面遭遇不测，或者……他独自服下朱果化解了自身的「焚血丹」影响后，不再管她呢？她不能将自己的性命完全寄托于他人的信义之上，尤其是在双方关系如此微妙的情况下。
「我必须一起去。」冷焰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可以帮你。至少，我能自己抓住藤蔓。」
墨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虚弱的表象，直抵她坚韧的核心。他没有再反对，只是淡淡道：「随你。若中途力竭掉落，我不会救你。」
「我不会掉下去。」冷焰咬牙。
决定已下，两人不再耽搁。墨尘走到那几根巨型藤蔓旁，仔细检查它们的根部和坚韧程度。他用力拉扯了几下，藤蔓发出「嘎吱」的声响，但异常牢固，显然生长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与悬崖融为一体。
「我先过去，确认对面安全。」墨尘从怀中取出一卷看似普通、却异常坚韧的细绳，将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递给冷焰，「抓紧。若我成功到达，会拉动三下绳子，你再过来。若我掉落，或许能靠这根绳子吊住，但你未必拉得动我，届时……你自己抉择。」
他的安排冷静得近乎残酷，将所有可能的结果都摊开在她面前。
冷焰接过绳子，紧紧攥在手里，点了点头。「明白。」
墨尘不再多言，他深吸一口气，抓住那最粗的一根藤蔓，试了试力道，然后纵身一跃，整个人的重量便挂在了藤蔓之上！
「嘎吱——」藤蔓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剧烈地晃动起来。
冷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那道在云雾中摇曳的黑色身影。
墨尘的动作极其敏捷协调，他如同灵猿般，手脚并用，沿着藤蔓快速向对岸移动。峡谷中的强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身形不时随着藤蔓的晃动而摇摆，看得冷焰心惊胆战。
好几次，他似乎脚下踩空，或者被强风吹得偏离方向，险象环生，但他总能凭借强大的腰腹力量和精准的掌控，重新稳住身形。
时间仿佛过得极其缓慢。冷焰紧握着手中的绳子，手心全是冷汗，连肩头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都暂时忘却了，全部心神都系于那根藤蔓和那个身影之上。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手中的绳子传来了三下清晰而有节奏的拉动！
他成功了！
冷焰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不敢耽搁，将绳子的另一端在自己腰间牢牢打了个结，然后学着墨尘的样子，抓住了那根粗壮的藤蔓。
当她整个人悬空，脚下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峡谷时，强烈的眩晕感和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受伤的右肩传来钻心的痛，几乎让她脱手。狂风扑面，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冷焰，稳住！」对岸传来了墨尘低沉而有力的声音，穿透风噪，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别看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冷焰慌乱的心神稍稍安定。她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血腥味，利用这痛感刺激自己保持清醒。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前方那片赤色的岩壁和对岸那道模糊的黑色身影。
她开始移动。左手和双脚死死扣住藤蔓，受伤的右臂尽量贴合藤蔓，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辅助。每移动一寸，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和意志。狂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不断撕扯着她，试图将她抛入万丈深渊。
汗水模糊了视线，体力在飞速流逝。好几次，她感觉手脚发软，几乎要抓不住。但每当这时，对岸都会适时传来墨尘简短而清晰的指令。
「向左半尺，那里有个结，好抓握。」
「停一下，等这股风过去。」
「稳住呼吸，你可以的。」
他的声音始终冷静，不带丝毫情绪，却成了冷焰在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她距离对岸还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距离时，异变陡生！
「嘶——吼！」
一声低沉、充满了暴戾和嗜血欲望的咆哮，突然从下方峡谷的云雾深处传来！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音波攻击，震得冷焰耳膜嗡嗡作响，气血翻涌，差点松手！
紧接着，一股腥风自下而上席卷而来！云雾剧烈翻涌，一个庞大而模糊的黑影，正以惊人的速度从谷底冲天而起，目标直指悬挂在藤蔓上的冷焰！
「什么东西？！」冷焰骇然失色！
对岸的墨尘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看得更清楚，那是一条通体覆盖着暗红色鳞片、头生独角的巨蟒！蟒身粗如水桶，长度难以估量，一双竖瞳闪烁着残忍的凶光，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獠牙森白，滴落着粘稠的毒涎！
「是‘赤角蝰蟒’！守护朱果的凶物！它竟然能察觉到我们，从谷底上来！」墨尘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急促，「冷焰！快！加快速度！」
但此刻的冷焰，早已是强弩之末，方才那一声咆哮和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几乎击溃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和体力。她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挂在藤蔓上，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嘶——！」赤角蝰蟒的速度快得惊人，转眼间就已逼近！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巨大的蛇口，足以将她连同藤蔓一起吞下！
「完了……」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冷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三枚乌黑的飞钉，如同流星般从对岸激射而来！精准无比地射向了赤角蝰蟒的双眼和它张开的巨口上颚！
墨尘出手了！
「噗！噗！」
两枚飞钉成功命中巨蟒的双眼！鲜血混合着浑浊的液体爆开！
「吼——！」赤角蝰蟒发出了痛苦而愤怒的狂吼，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剧烈扭动，原本咬向冷焰的动作被打断。
但它的冲势未减，如同一条巨大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向冷焰所在的藤蔓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