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仁门外的惊天丑闻,如同插上了翅膀,在萧绝的铁骑尚未完全穿过朱雀大街时,就已经以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疯传遍了胤都的每一个角落。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兴奋又恐惧地谈论着那场“纸片纷飞”的凯旋礼。摄政王不败的神话被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怀疑与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蔓延。尽管官府迅速出动,强力弹压骚乱,并四处收缴那些“谣言”传单,严禁百姓议论,但越是压制,那藏在人心底的疑窦与暗爽就越是滋长。
「听说了吗?那些首级,好多都是以前死在边关的咱们的人,还有北狄的商人!」「嘘!小声点!不要命啦!官差在抓人呢!」「怕什么?他们做得,咱们还说不得?纸上都写明白了!」「啧啧,真是……为了军功,脸都不要了……」
冰冷的恐惧和火热的议论在坊间交织,酝酿着一股不安的暗流。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摄政王府,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书房内,地龙烧得极暖,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萧绝早已卸去那身荣耀的战袍,换上了一袭玄色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脸上那张标志性的玄铁面具并未摘下,冰冷的金属光泽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格外幽深难测。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嗒、嗒”声。
有今日负责凯旋仪式安保的京兆尹、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有负责舆论监控的谛听卫头领,还有几名在现场却未能控制住局面的亲卫将领。个个面如土色,汗出如浆,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卑职失职!未能及时发现奸人诡计,请王爷降罪!」京兆尹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末将无能!让宵小之徒惊扰王爷圣驾,玷污凯旋盛典,罪该万死!」兵马司指挥使的声音也在发颤。
谛听卫头领伏得更低,几乎匍匐在地:「属下……属下已全力追查,那些纸来源隐秘,传播极快,像是……像是早有预谋,绝非普通百姓所能为!定是……定是前朝余孽『影鹰』的手笔!」
「影鹰」两个字,像是一块冰投入滚油,让书房内的空气瞬间炸开又骤然凝固!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实质般的杀气从书案后弥漫开来,压得他们几乎无法呼吸。
「影、鹰。」萧绝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本王清理了这么久,他们竟然还能在京城,在本王的凯旋礼上,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你们……真是本王的好臣子,好将军,好耳目啊。」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跪着的众人面前,玄色的衣袍下摆如同死亡的阴影,扫过他们颤抖的脊背。
「所以,你们告诉本王,那些撒纸的人,抓到了几个?那个推车的货郎,那个说书先生,还有那些『该死』的孩子,嗯?」
无人敢答。只有粗重恐惧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废物。」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最终判决。
萧绝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谛听卫头领身上:「你说像是『影鹰』的手笔。证据呢?」
「回……回王爷!」谛听卫头领猛地一颤,「纸张粗糙,但内容极具煽动性,对军中、朝中乃至北狄事务似乎颇有了解,非寻常细作所能及。尤其是……尤其是最后飘落到王爷马前的那张纸,其行文风格、用词习惯,与卑职之前查获的几份疑似『影鹰』密报的残卷,极为相似!而且,对方对时机、地点的把握,对人心利用之巧妙,绝非等闲!」
「哦?」萧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也就是说,你们谛听卫忙了这么多年,连『影鹰』的毛都没摸到几根,现在反而要靠他们留下的『风格』来推断是他们干的?本王养着你们,是让你们给『影鹰』的『风格』做注脚的吗?」
「卑职该死!卑职万死!」谛听卫头领磕头如捣蒜。
「你是该死。」萧绝淡淡道,「但死,太便宜了。」
他猛地转身,声音陡然凌厉:「京兆尹,革职查办!兵马司指挥使,杖一百,降为普通兵卒,发配边军效力!谛听卫……」
他的目光扫过那筛糠般的头领,如同看着一个死人:「所有负责京城情报、监控、反谍的,全部打入诏狱,给本王撬开他们的嘴!看看他们中间,到底有多少人是饭桶,又有多少人……是『影鹰』!」
「王爷饶命!王爷开恩啊!」凄厉的求饶声瞬间响彻书房。
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毫不留情地将面无人色的官员将领们拖了出去,求饶声和哭喊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王府深沉的夜色里。
书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萧绝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面具下的眼眸深不见底。
「影鹰」……冷焰……
这两个词在他脑中疯狂盘旋,交织成一幅充满恨意与挑衅的图景。
他几乎可以肯定,今天这一出,绝对是那个女人的手笔!只有她,才有这样的恨,这样的胆魄,和这样的……智慧。她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精准地咬在了他最疼的地方!
她没死。她不仅没死,还在他眼皮子底下,给了他如此响亮的一记耳光!
好啊!真是好极了!
萧绝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一股暴虐的毁灭欲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窗棂上,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王爷。」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萧绝的心腹幕僚,也是王府长史,周先生。他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冷静。
「何事?」萧绝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冰冷。
周先生走进书房,无视地上尚未干涸的冷汗痕迹,低声道:「王爷,今日之事,影响极其恶劣。虽已强力弹压,但悠悠众口,恐难尽堵。陛下虽未亲临,但宫内必然已知晓。那些清流御史,还有一直对王爷不满的宗室……恐怕很快就会借此发难。」
「本王知道。」萧绝冷笑,「一群跳梁小丑罢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周先生语气凝重,「王爷,当务之急,并非仅仅是揪出『影鹰』或是平息流言。更重要的是,要重塑威望,震慑宵小!」
「说下去。」
「王爷凯旋,本就是大功一件。虽有小人作祟,污蔑战功,但事实胜于雄辩!黑风坳一战,确确实实重创了北狄叛军,缴获亦是真实。那些首级来源虽有瑕疵,但两军交战,谁又能完全分清?左贤王部与叛军混杂,被我大军一同击溃,亦是可能之事。」周先生缓缓道,话语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王爷此刻,绝不能示弱,更不能陷入自辩的泥潭。反而应该……高调起来!」
「高调?」萧绝转过身,面具后的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对!高调!」周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王爷应立刻以雷霆手段处置今日失职之人,彰显法度威严。同时,尽快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夜宴!广邀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京城名流!要在宴会上,堂堂正正地展示您的战利品,论功行赏,彰显武力与气度!」
「要让所有人都看到,王爷您根本不在乎那些宵小之辈的龌龊手段!您的功绩,不容置疑!您的权威,不容挑战!任何流言蜚语,在绝对的实力和荣耀面前,都将不攻自破!」
萧绝沉默了片刻,周先生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他心中狂暴的怒火,让他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算计。
没错。愤怒和杀戮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他需要的是重新掌控局面。
一场盛大的、展示武力和财富的夜宴,确实是扭转舆论、震慑各方的最佳舞台。他要让那些心里打着小算盘的人看清楚,谁才是大胤真正的主人!
「好。」萧绝缓缓点头,「就依先生所言。此事,由你全权操办。要快,更要……盛大!给本王遍发请柬,京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都不许少!」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残酷的笑意。
「本王倒要看看,谁敢不来。」
「是!属下这就去办!」周先生躬身领命,迅速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萧绝一人。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唯一质地稍好、飘落在他马前的“影鹰”传单,指尖缓缓划过上面锐利的字迹。
「冷焰……」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碾碎在齿间,「你想看本王的笑话?想搅乱本王的江山?」
「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
「这场夜宴,本王为你而设。有本事,你就来吧。」
「让本王看看,你这条藏在阴沟里的毒蛇,还敢不敢露出你的毒牙!」
他的眼中,闪烁着猎人布下陷阱后,等待猎物上门时的兴奋与残忍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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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胤都城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世界。
表面上一片风声鹤唳,官府仍在大力搜捕“散布谣言者”,茶馆酒肆被严厉警告不得议论凯旋之事,百姓们行色匆匆,不敢多言。但在这压抑的平静之下,关于摄政王虚报战功、杀良冒功的种种细节,却在私底下传得更加绘声绘色,细节丰富得仿佛人人都亲眼所见。
而与此相对的,是摄政王府倾尽全力操办夜宴的盛大动静。
一车车珍馐美味、美酒佳酿、奇珍异宝被运入王府。工匠日夜赶工,装饰府邸,搭建灯楼戏台。华丽的请柬被送往每一座高门府邸,措辞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收到请柬的人,心情各异。有心惊胆战,生怕这是鸿门宴的;有暗自冷笑,准备去看笑话的;也有摩拳擦掌,想趁机巴结讨好的。但无论如何,没有人敢公然拒绝摄政王的邀请。
夜幕,很快再次降临。
这一次,笼罩在华灯初上、丝竹声起的摄政王府。
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文武百官、宗室王公、勋贵子弟、京城名士……一个个锦衣华服,笑容满面,互相寒暄着步入那扇洞开的、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朱漆大门。仿佛两天前那场震惊全城的丑闻从未发生过。
王府内更是极尽奢华。亭台楼阁处处张灯结彩,亮如白昼。婉转的丝竹管弦之声萦绕耳际,训练有素的侍女端着美酒佳肴如蝴蝶般穿梭在宾客之中。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肉香和浓郁的脂粉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迷醉的浮华味道。
在王府最大的宴会厅——凌霄殿中,盛宴已然开场。
萧绝高踞主位,依旧戴着那副玄铁面具,身穿绣金蟠龙玄袍,气势逼人。他并未多言,只是举杯简单说了几句“赖将士用命,陛下洪福,始有今日小胜,与诸公同乐”的套话,便宣布开宴。
宾客们纷纷举杯附和,说着言不由衷的祝贺之词,笑容满面,眼神却各自闪烁,暗中观察着这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试图从他冰冷的面具和平稳的声线中,窥探出一丝一毫的真实情绪。
然而萧绝表现得无懈可击,从容淡定,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周先生安排的助兴节目开始登场。先是曼妙的歌舞,然后是惊险的杂技,觥筹交错间,似乎真的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太平盛宴。
但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还没开始。
果然,在一曲激昂的战舞之后,萧绝轻轻放下了酒杯。
整个凌霄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今日盛宴,岂可无真英雄?」萧绝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金属质的冷意,「此番北征,我大胤将士浴血奋战,方有黑风坳之捷。来人!请有功将士入场!展示……战利品!」
「宣——有功将士入殿觐见!展示战利品——」内侍尖细的声音层层传了下去。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队队身披染血战甲、手持利刃的彪悍军士,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大殿。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凛冽杀气,瞬间冲淡了殿内靡靡的丝竹香气,让许多养尊处优的宾客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正襟危坐。
这些军士分成两列,肃立大殿两侧,如同两排冰冷的杀神雕塑。
随后,更多的军士抬着一个个沉重的箱笼,或捧着盖着红布的托盘,走入殿中,将那些“战利品”一一展示出来。
有北狄叛军将领的鎏金头盔和残缺的旗帜;有缴获的北狄良弓宝刀;有成色极佳的金银锭;有成捆的珍贵毛皮;甚至还有几尊小巧精致的金佛和宝石……
琳琅满目的物品,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收获与残酷。
宾客中发出低低的惊叹声,不少人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财富,总是最容易打动人心。
然而,更多的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最后被抬上来的那几个更大的、盖着厚布的笼子,以及被郑重其事放在最前方的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那托盘上的东西被一块玄黑色的绸布覆盖着,隆起一个圆形的轮廓。
空气中,似乎隐隐飘来一丝极淡的、被香料极力掩盖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萧绝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缓缓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他先是指着那些金银珠宝、铠甲兵器,声音沉浑:「此战,斩获叛军无算,缴获辎重财物亦丰。此乃我军将士用命之明证!所有战利品,除部分犒赏三军、抚恤伤亡外,其余皆已登记造册,不日将充盈国库,以资国用!」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无可指摘。几位官员立刻出声附和:「王爷英明!将士们辛苦了!」
萧绝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个盖着玄黑绸布的紫檀木托盘上。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诡异和安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萧绝的声音陡然转冷,带上了一丝铁血的肃杀,「战争非是请客吃饭,更非街头斗殴。敌酋首级,方是军功最硬之凭据!虽有些许宵小,借此大做文章,污蔑我军将士浴血之功……」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凌厉的杀气:「本王今日,就让诸公看个明白!看看我大胤儿郎,在边关究竟斩杀了怎样的敌人!」
他猛地一挥手!
一名亲卫上前,唰地一下掀开了那个紫檀木托盘上的玄黑绸布!
「嘶——」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托盘上,赫然是一颗经过特殊处理、面目依稀可辨、皮肤呈现一种诡异青黑色的人头!那人头怒目圆睁,嘴唇扭曲,似乎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和愤怒,头顶的发辫样式和额间的刺青,明确昭示着他北狄贵族的身份!
「此乃北狄叛军首领之一,左谷蠡王兀良哈的首级!」萧绝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黑风坳一战,此獠负隅顽抗,被我军中将校阵斩!」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萧绝再次挥手!
另外几个盖着厚布的笼子也被猛地掀开!
里面竟然是几头体型硕大、目光凶残的草原狼!它们显然被饿了几天,焦躁地在笼子里踱步,发出低沉的呜咽,绿油油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殿内的人群,散发着野性的凶戾之气!
「军中儿郎,不屑于玩弄虚报战功的把戏!」萧绝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带着一种残酷的幽默,「但既然有人喜欢用首级说事,那本王就让诸位看一场好戏!」
他指向那几个狼笼,和殿侧那些肃立的、从北疆回来的百战老兵:「这些饿狼,最喜血肉。而本王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兵士,最不怕的就是厮杀!今日,就用这些叛贼酋长的首级,犒劳这些战场上的『忠犬』,也让诸公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战利品!」
「来啊!喂狼!」
命令一下,几名军士立刻上前,毫不犹豫地拿起托盘里那颗狰狞的首级,打开一个狼笼,猛地丢了进去!
饿狼们先是受惊后退,随即嗅到血腥味,立刻发出一声兴奋的嚎叫,扑上去疯狂撕扯争抢起来!啃噬骨头、撕扯皮肉的可怕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
「呕——」一些文官和女眷哪里见过这等恐怖场面,当场脸色煞白,弯腰干呕起来。更多的人则是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就连一些见惯风浪的武将和宗室亲王,也面露骇然之色,不敢直视那血腥的场景。
萧绝却仿佛十分享受这种反应,他负手而立,面具下的目光冷冽地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丝嘲弄:「如何?诸公觉得,这『战利品』,可还够分量?可还有谁怀疑,本王麾下的儿郎,有没有能力斩将夺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