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包裹着冷焰。
门缝下那个突如其来的油纸小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右腕的剧痛在此刻反而成了次要,所有感官都高度集中,警惕着门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是谁?
萧绝的试探?可能性极大。那个男人多疑到了骨子里,昨夜她冒险救世子的行为,虽暂时缓解了危机,但绝不足以完全打消他的疑虑。这或许是又一重考验,看她是否会惊慌失措,是否会露出马脚。
或是……另一股势力?这深似海的王府,除了萧绝这座明晃晃的冰山,水下还藏着多少暗礁?侯夫人刚递出赤鹰符,转眼就有神秘投递,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是侯夫人的后续手段,还是另一双、甚至几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心念电转间,冷焰已迅速做出判断。无论来者是谁,此刻绝不能轻举妄动。她强迫自己忽略怀中小包的异物感,将全部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红肿不堪的右腕上。
冷水浸过的布条贴上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微不足道的凉意,随即被更汹涌的灼痛感淹没。她咬紧下唇,左手笨拙而用力地将布条缠绕固定,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伤处,冷汗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肮脏的地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这番情态,倒有七八分是真。剧痛是最好的伪装。
她维持着这副痛苦虚弱、自顾不暇的模样,耳朵却像最敏锐的猎犬,捕捉着外界的一切声响。风声,远处隐约的巡逻脚步声,枯枝折断的轻响……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缓慢流逝。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门外再无任何异动。那个投递小包的人,仿佛鬼魅,来了又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冷焰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半分,但警惕并未放下。她缓缓挪到那堆勉强称为“床”的干草上,侧身躺下,面朝墙壁,形成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这个姿势能最大限度地遮挡可能存在的窥视视线。
然后,她才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那个油纸小包。
小包不过指甲盖大小,入手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油纸包裹得十分严实,边缘折叠得一丝不苟,显露出传递者谨慎的性格。
她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极其小心地捻开油纸的折叠处。动作慢得不能再慢,生怕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油纸被层层揭开,里面露出的,既非药粉,也非毒物,而是一小撮……深褐色的、细腻的……泥土?
不,不完全是泥土。其中还混杂着一些极细小的、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暗红色砂砾。
冷焰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
她将鼻尖凑近,极其轻缓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杂着一种特殊的腥气,钻入鼻腔。
这味道……是血浸土!而且是大量鲜血浸染后,又经过一段时间风干氧化后形成的特殊土壤!其中那些暗红色的细小砂砾,分明是夯土城墙被猛烈撞击后崩裂的碎屑!
谁会给她送来一包这个?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边关!战场!
她猛地想起,昨夜在暖阁,萧绝接到紧急军报后那骤变的脸色和匆匆离去的背影!莫非……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似乎是从王府前院方向传来,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但很快又平息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压下。
王府的气氛,似乎从清晨那一刻起,就变得不同寻常地压抑和紧绷。
冷焰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再次仔细审视那包血土。传递者用这种方式,是在向她示警?还是在传递某个消息?边关出事了?战事?
可这和她一个被囚禁的、朝不保夕的和亲公主有什么关系?除非……这战事,或许能成为她的机会?或者,这战事本身,就与她有关?
她突然想起第二卷末尾,自己利用偷记下的布防图,通过福忠艰难建立起来的那条极其脆弱的联系渠道,将情报送出去的事……难道……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猜想浮现出来。
不会那么快吧?而且,那情报她并未能完全记全,只是关键几处……
她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太过冒险,成功率也太低。但心底那丝疑虑和隐隐的期待,却无法完全抹去。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思过堂那扇沉重的木门,再一次被毫无预兆地“哐当”一声推开!
刺目的天光涌入,冷焰下意识地眯起眼,左手瞬间握紧,将油纸包和里面的血土死死攥在掌心,藏入袖中。
门口逆光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并非之前那位亲卫统领,而是另一张更冷硬、更不带任何感情的面孔——萧绝麾下另一条忠实的恶犬,影卫首领,苍狼。
他眼神如同冰原上的饿狼,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执行命令的冷酷。他的目光在阴冷的思过堂内扫过,最后落在蜷缩在干草堆上、脸色苍白、捂着手腕、似乎被突然惊吓到的冷焰身上。
「王妃娘娘。」苍狼的声音嘶哑低沉,像是砂纸摩擦过石头,「王爷有请。」
冷焰心中猛地一沉。又来了。这次是影卫首领亲自来“请”,绝非好事。是那包血土被发现了?还是赤鹰符?或者,只是萧绝因为边关急报而心情恶劣,又想拿她出气、试探?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虚弱”和“手腕剧痛”而显得格外艰难,试了几次才勉强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低垂着眼帘,声音细弱微颤:「……不知王爷召见,有何事?」
苍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侧开身体,做出一个不容置疑的「请」的手势:「王爷的心思,岂是属下能揣测的。娘娘请速速移步,王爷正在书房等候。」
书房!
那是萧绝处理军政要务的核心之地,守卫森严,机关重重。他从未允许她踏入过半步。此刻突然召她去书房,绝对非同小可!
冷焰的心跳得更快了,掌心里的油纸包和袖袋深处的赤鹰符仿佛都在发烫。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下除了顺从,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有劳带路。」她低声应道,迈着看似虚浮无力的步子,跟着苍狼走出了思过堂。
再次走在王府的回廊下,冷焰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紧绷感比她清晨回来时更重了。巡逻的护卫数量明显增加,而且皆是萧绝的亲信精锐,一个个面色凝重,眼神锐利,如临大敌。下人们更是行色匆匆,低头噤声,不敢交头接耳,整个王府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低气压中。
看来,边关确实出事了,而且绝非小事。
苍狼一言不发,步履沉健地走在前面,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冷焰不敢有丝毫拖延。
很快,他们来到了王府核心区域的书房院外。这里的守卫更是严密到了极点,明哨暗卡,目光如炬,冰冷的兵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经过层层盘查,苍狼才带着冷焰踏入院门,走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力与机密的重檐紫檀木门。
门口守着两名气息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影卫,见到苍狼,微微点头示意。
苍狼在门前三步外站定,沉声禀报:「王爷,王妃带到。」
「进来。」门内传来萧绝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冰冷,仿佛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一名影卫推开沉重的房门。
一股浓烈的、未曾散尽的血腥气混杂着金疮药的味道,率先扑面而来!
冷焰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朝书房内望去。
只见萧绝并未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而是站在一侧巨大的边关军事舆图前!他依旧穿着昨夜那身玄色常服,但袖口和衣摆处,却沾染上了大片已然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迹!
他负手而立,身姿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暴戾!仿佛一头受伤后更加危险的猛兽。
书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地上跪着一名身着戎装、风尘仆仆的将领,甲胄上布满刀劈剑凿的痕迹,肩头裹着厚厚的、渗出血色的纱布,脸色惨白,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板,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恶战,又或是刚刚承受了萧绝的雷霆之怒。
书案上,随意丢着几份染血的军报,还有一把崩了口的、沾满血污的断刀!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冷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前这一幕,无疑证实了她的猜测——边关出了大变故!而且,是惨败!
萧绝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是一种极度压抑后的铁青,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射向站在门口、似乎被屋内景象“吓呆”了的冷焰。
他的视线在她苍白惊惶的脸上、她肿胀不堪的右腕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残忍、毫无笑意的弧度。
「看来,本王的王妃休息得并不好。」他的声音平滑低沉,却带着刮骨般的寒意,「手腕还疼么?」
冷焰垂下眼帘,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声音细若蚊蚋:「劳王爷挂心……妾身……无碍。」
「无碍?」萧绝嗤笑一声,缓步向她走来,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本王还以为,王妃昨夜妙手回春,神通广大,这点小伤早已不在话下呢。」
话语中的讥讽和试探,毫不掩饰。
他走到冷焰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那股混合着血腥与冷冽檀香的气息,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冷焰依言缓缓抬头,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暴风雨的眸子。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保持惊惧、茫然,还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