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冷焰身上,从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到她依旧自然垂落、明显肿胀的右腕。
“你倒是又让本王意外了一次。”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太医署那帮废物束手无策的绝症,竟真让你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冷微微垂下眼睫:「侥幸而已。若非世子根基未绝,我也无能为力。」她刻意将功劳推给“侥幸”和“世子根基”,不愿显得过于突出。
「侥幸?」萧绝踱步走近她,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本王从不信侥幸。你那手金针之术,绝非寻常。」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紧紧锁住她:「本王最后问你一次,你这身医术,究竟从何而来?北狄王室,绝无可能教出这样的本事。你背后,到底还有谁?」
他的怀疑并未因世子的好转而打消,反而更加深重。一个拥有如此高超却来历不明医术的和亲公主,其危险性远比一个单纯的囚犯要大得多。
冷焰的心弦瞬间绷紧。她知道,这个问题若是回答不好,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她抬起眼,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眼神里刻意流露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凄惶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倔强:「王爷既然一再相逼,那我便实话实说。」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痛苦的情绪:「王爷可知,一个失去母亲庇护、又不得父亲欢心的公主,在北狄王庭那种地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萧绝眯起眼,没有打断她。
「我母亲早逝,父王子女众多,根本记不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王兄王姊们可以肆意欺辱,宫人太监也能克扣用度,冬天连足够的炭火都没有。」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麻木的悲凉,「生病了,更是无人问津,能否活下来,全看天意。」
「有一次,我病得极重,高热不退,几乎快要死了。是一个被打入冷宫、曾经是医女的老宫人偷偷用身上仅存的一根银针,为我刺穴放血,又偷来草药为我煎服,才救回我一条命。」她的话语逐渐流畅,仿佛确有其事,「她见我可怜,又或许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消磨冷宫里漫长的时光,便开始教我认药、辨脉、行针……她说,在这吃人的地方,多学一点本事,或许就能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她教得很杂,很多是民间土方,甚至有些……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她确实用那些方法,治好了我很多次小病小痛。」冷焰的眼神飘向远处,仿佛陷入了回忆,「那手金针破痈之术,便是她压箱底的本事,据她说源于中土某个早已失传的医派,极其凶险,她也只教我练了左手,说是万一右手受伤,还能有一条活路……没想到,今日竟真用上了。」
她说完,微微喘了口气,垂下目光,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绪。这番说辞,七分真三分假,真真假假最难分辨。她确实曾在北狄宫廷举步维艰,也确实有过机缘学到医术,只是细节全然不同。将来源推给一个早已死去、无从查证的冷宫老宫人,是最安全的选择。
萧绝沉默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似乎在判断她话语中的真实性。
「那个老宫人,现在何处?」他冷不丁问道。
「死了。」冷焰回答得很快,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在我和亲离开北狄的前一年冬天,冻死在了冷宫里。连一卷草席都没有,还是我偷偷求了几个相熟的旧仆,将她拖出去埋了的。」
她的话语细节丰富,情绪到位,听起来不像临时编造。
暖阁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世子在床上睁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两个大人的对话,感受到那股压抑的气氛,不安地动了动。
良久,萧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段‘感人’的往事。」
他显然并未全然相信,但似乎暂时找不到明显的破绽。一个备受欺凌的公主,在冷宫跟一个老医女学到些偏门医术,这个解释虽然离奇,却并非完全不可能。
「本王姑且信你。」他说道,但眼神中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但你记住,无论你这身本事从何而来,既入了我胤朝摄政王府,便只能为本王所用。若让本王发现你有一丝一毫的不轨之心……」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之意,比直白的言语更令人心悸。
冷焰低下头,做出顺从的姿态:「妾……明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王爷,宫里有急报。」
萧绝眉头一皱,最后瞥了冷焰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厚重的帘子落下,隔绝了他高大的身影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冷焰一直紧绷的脊背,这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与萧绝的每一次对话交锋,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耗神至极。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坐回软榻上。右腕的疼痛因为方才的紧张而更加剧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神仙姊姊……」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响起。
冷焰抬眸,见床上的世子正怯生生地看着她,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朝着她的方向。
「你……手疼吗?」孩子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真的关切,「你刚才一直按着手……」
冷焰微微一怔。她没想到这孩子观察得如此细致,在自身如此虚弱的情况下,还会注意到她的不适。
心底某处极其坚硬冰冷的地方,似乎被这稚嫩的关怀轻轻触了一下。
她摇了摇头,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不碍事。你好好休息,不要再说话,保存体力。」
世子却像是没听见,依旧看着她,小声问:「是你救了我吗?像老宫人救你那样?」
冷焰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太医们的药起了效用。」
世子眨了眨眼,似乎不太相信,但他很乖,没有再追问,只是小声说:「谢谢你……神仙姊姊……我感觉……好多了……」说着,眼皮又开始打架,药效和虚弱再次袭来,他很快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的睡颜更加安稳,呼吸均匀,脸上甚至恢复了一点孩童应有的柔嫩光泽。
冷焰看着他熟睡的小脸,目光复杂。
救他,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为了换取定北侯府的这份人情,是为了将来能多一枚有用的棋子。可面对孩子全然信赖和纯净的感激,她内心深处,竟生出一丝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但这丝涟漪很快便被更强大的冰冷覆盖。
成大事者,岂能拘于这等无谓的恻隐之心?她走过的路,染过的血,早已不允许她再回头。
窗外,天光又亮了几分,那线灰白逐渐扩散,染上了些许熹微的晨光。
漫长而凶险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新的一天来临,但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个战场。
她重新挺直脊背,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和坚定,如同冰雪覆盖下沉默燃烧的火焰。
所有的柔软和动摇,都必须深埋。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债,要一一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