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苦百姓(1 / 2)

1934年的春阳来得燥烈,正月十五的汤圆甜意还没散尽,上海闸北的巷口就见不到半点雪痕。朝歌膳房墙角的腌菜缸底,倒还凝着层薄冰碴,被正午的日头晒得慢慢冒水汽,像极了巷子里难民们眼里的泪——刚擦干净,又忍不住漫出来。

朱成碧蹲在灶前添柴,松枝在铁锅底烧得噼啪响,火苗舔着锅沿,却暖不透空气里的焦躁。她往锅里撒了把碎红薯干,是上月从浙江逃来的难民手里换的,表皮皱得像老树皮,咬着却有股甜劲,“掺在粥里,能顶饿。”指尖掠过锅沿时,淡金色的“暖身诀”悄悄晕开,让稀粥就算放凉了,喝进肚里也能留股热意——最近来讨粥的人越来越多,晚来的总喝不上热的。

灶台上的粗陶碗摞得老高,碗沿沾着粥渍,是今早难民们用过的。阿福正蹲在旁边擦碗,少年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冻得发红的小臂,“陈太太,米行王老板说,无锡、嘉兴那边旱得绝收,河底裂得能塞进拳头,连草根都被挖光了。”他手里的布巾磨得发亮,“今早去买米,糙米都涨到三十文一斤了,比上个月贵了一倍,王老板还说,再过些日子,怕是有钱也买不到。”

朱成碧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柴灰,走到后院的米缸前掀开木盖——缸里的糙米只剩小半缸,缸底还铺着层杂粮,是去年秋天攒下的玉米和豆子。“粥熬稀点,多掺些井水,能多接济几个人。”她回头喊,“张婶呢?让她把后院的旧草席再铺些,昨晚又来十几个难民,都是从浙江逃来的,挤在柴房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话音刚落,张婶就扶着个拄拐杖的老婆婆进来了。老人穿的蓝布衫破得露了棉絮,布鞋磨得脚趾都露在外面,裹脚布黑乎乎的,渗着暗红的血。她怀里紧紧抱着个瘦得脱形的小女孩,孩子的脸蜡黄,嘴唇干裂得渗血,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喊着“水……水……”

“这是袁阿婆,从绍兴逃来的,”张婶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声音发颤,“说家里的三亩田全枯了,去年冬天就没下过雪,开春又没雨,稻种撒下去全晒死了。老伴饿死前,把最后半块糠饼塞给孩子,自己嚼观音土撑了三天,最后胀死在自家门槛上……”

袁阿婆听到“老伴”两个字,突然扑通跪在地上,拐杖摔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姑娘,求你给口热的,孩子快不行了……我老婆子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孩子还小啊……”

朱成碧赶紧上前扶住她,膝盖刚碰到地面,就被袁阿婆的手攥得生疼——老人的手枯瘦如柴,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她转身舀了碗温粥,吹凉了递到孩子嘴边,又用指尖轻轻点在孩子眉心,一缕极淡的仙力缓缓注入:“别怕,孩子能救回来。”

孩子的喉咙动了动,终于喝下了第一口粥,眼睛慢慢睁开,怯生生地看着朱成碧。袁阿婆见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青砖上:“谢谢姑娘,你是活菩萨啊……”

陈玄这时从巷口回来,灰布棉袍上沾着些草屑,左胳膊肘处还蹭了块黄土——是从租界外的难民营回来的。他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申报》,头条标题印得漆黑,旁边的小字却更刺眼:“浙西大旱,饥民载道,卖儿鬻女者日众,沿途饿殍相望”。

“租界里的甲戌全浙救灾会在募捐,”他把报纸拍在案上,声音沉得像铅块,“但捐的钱连买洋米的零头都不够。粮商们全在囤货,说要等南洋的米船到,到时候至少涨三倍价。刚才在难民营看见,有个妇人把三岁的儿子卖给了洋行买办,就换了两斤发霉的高粱米。”

他顿了顿,往门外瞥了眼,压低声音:“还有更糟的——日本特务在闸北查得紧。今早码头的王师傅偷偷跟我说,昨晚巡捕房抓了十几个‘共党嫌疑’,连带着抄了三家杂货铺,说是藏了秘密电台。现在街上全是穿黑衫的便衣,见了外地人就盘查,问不清来路就抓走。”

朱成碧手里的粥勺顿了顿,粥沫子溅在灶台上,很快凝成小水珠。她想起去年冬天送物资时见过的地下党联络员,总爱揣着个铜制烟盒,里面藏着用米汤写的密信。“咱们藏在腌菜缸底的草药,没被发现吧?”她问。

陈玄点头,走到腌菜缸边掀开木盖——缸里铺着三寸厚的粗盐,盐粒下藏着用油纸裹得严实的草药,是老魏上月从皖南送来的柴胡和金银花,“放心,用油纸裹了三层,上面压着咸菜,就算查到也只会以为是腌菜。只是以后送物资得更小心,杜先生说,日军在吴淞口加了岗,连板车都要翻查,连坛底都得敲敲。”

入夏后,天热得像着了火。上海的气温飙到了华氏九十九度,墙角的青苔全枯成了灰黄色,连井里的水都带着股热气,喝着像温吞水。朝歌膳房的粥厂从每天两锅改成三锅,锅也换了更大的,却还是不够分。

难民们挤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有的躺着呻吟,有的抱着孩子发呆,不少人身上长了恶疮,溃烂的伤口流着脓水,苍蝇围着嗡嗡转。张婶带着巷里的三个寡妇,坐在院里的树荫下缝草席,指尖被针戳得流血,就用唾沫抹抹,接着缝。

“昨儿个收了个女娃,才五岁,”张婶咬断针线,拿起另一根线,往舌尖上蘸了蘸,“娘在路上生了急病,咳嗽得厉害,没挺过来,就埋在路边的乱葬岗。孩子抱着娘的尸体哭了一夜,现在连自己叫啥都忘了,只知道跟着人走。”

阿强挑着水桶回来,桶沿的绳子勒得肩膀通红,印出两道深痕。桶里的水浑浊,还飘着几片浮萍——这是从三里外的臭水沟挑来的,井里的水早就不够用了,每天得排队才能打半桶。

“陈老板,李老板的布庄被查了!”他把水桶墩在地上,水花溅了一地,“早上路过时,看见日本兵把布全往卡车上搬,李老板拦着不让,被日本兵用枪托打了,现在躺在家里起不来。伙计说,是有人举报李老板私藏抗日物资,其实就是想抢他的布。”

陈玄一听,转身就要去看李老板,刚走到门口,就被两个穿黑衫的便衣拦住了。“干什么的?”领头的三角眼扫过他的棉袍,眼神像刀子,“最近闸北不太平,跟我们去巡捕房一趟,问话!”

陈玄攥紧袖底的仙力,指节泛白——他能轻易制服这两个便衣,但现在动手,只会给膳房和难民招来麻烦。正想找借口脱身,巷口突然传来骚乱,喊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

“抢米啦!抢米啦!”有人喊。

两个便衣对视一眼,拔腿就往巷口跑。陈玄趁机拉着朱成碧躲进了旁边的杂物间,隔着木板缝往外看——几个难民冲进了巷口的粮店,抱着米袋就往外跑,粮店老板举着账本追出来,哭喊着:“我也是没办法啊!进价涨了五倍,再卖平价我要饿死了!”

巡捕很快赶来,手里的警棍往难民身上招呼,打得难民们头破血流,米袋掉在地上,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一个巡捕一脚踹翻粮店老板,吼道:“少废话!日军说了,敢哄抬物价的,一律抓起来!你这粮店,先关三天再说!”

粮店老板坐在地上,看着撒在地上的米,眼泪掉了下来:“关了店,我一家老小怎么活啊……”

“这世道,做买卖的难,逃难的更难。”朱成碧轻声说,指尖冰凉。

陈玄握住她的手,仙力传来些许暖意:“李老板的布没了,咱们就用旧衣服改棉衣;米不够了,就去郊外挖野菜掺着煮。总会有办法的,别慌。”

七月的一天,天阴得像要下雨,却没掉一滴泪。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朝歌膳房。他的左臂缠着绷带,渗着血,脸上有块烧伤的疤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看着有些吓人。

“能给口饭吃吗?”年轻人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熏过。

朱成碧递给他一碗粥,又拿了个冻豆包。年轻人接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差点噎着。缓过劲后,他才说自己叫阿贵,是从东北土龙山逃来的。

“日军强征我们去修机场,把我们关在茅草棚里,吃发霉的高粱米,每天干十五个时辰的活,”阿贵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有人累死了,就直接埋在机场底下,连块碑都没有。我们暴动那天,我爹为了掩护我,被日军的飞机炸死了……我逃出来时,身上还带着弹片,走了三个多月才到上海。”

他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粗布,上面绣着个极小的“安”字,布边已经磨得毛糙。“这是我在飞机堡的废墟里捡的,”阿贵的眼泪掉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应该是你们缝的棉衣碎片吧?张营长他们在长城打鬼子,我们在东北也在拼,可为啥日子还是这么苦?为啥鬼子还没被赶走?”

朱成碧接过布片,小心地收进账本里——账本里还夹着去年的枫叶和张营长的信。“因为我们还没放弃,”她轻声说,“只要有人还在拼,有人还在帮,就有希望。就算希望再小,也能撑着人活下去。”

那天晚上,陈玄把后院的柴火棚收拾了一下,铺了层稻草,让阿贵住了进去。阿贵会修农具,第二天就帮着膳房修好了漏水的粥锅,还在院角搭了个简易的灶台,让难民们能自己煮点热水。

入秋后,旱情没缓解,时局反而更乱了。日军在淞沪沿线修工事,强征民力,不少青壮年被拉去挖战壕,有的再也没回来。闸北的特务越来越多,经常半夜破门查户,手里拿着“可疑人员名单”,见了名字对得上的,就直接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