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立一旁的陈敬之躬身回道:“回主公,此女绝非寻常之辈。据青蛇卫传回的消息,她的父亲沈文渊,是前明旧臣,清廷入关后便心灰意冷,隐于河西经商。沈文渊病故后,偌大的家业便由其独女沈云容接掌。”
“此女手腕极其高明,胆识更是远胜男子。隆昌号的商路,遍及甘州、凉州、肃州,甚至能远通哈密、吐鲁番等地。这次过来,带了上百峰骆驼的货物,指名道姓,说要拜见主公。”
李信微微颔首,面无表情。
“让她进来。”
片刻后,院门被轻轻推开。
一名女子款步而入。
她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锦缎夹袄,领口和袖口滚着细密的银丝线,外面罩着一件雪白的银狐裘披风,身姿挺拔,步履间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镇定。
院中的寒风吹过,拂起她鬓边的一缕青丝,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寻不到半点媚态的脸庞。
眉如远山,眼若寒星,鼻梁挺直,双唇的色泽很淡。
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她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异常清澈的眸子,却又深邃得如同古井,里面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静谧和洞察力,能轻易看穿人心的伪装和浮躁。
在她身后,两名眼神锐利的精干护卫,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民女沈云容,参见李帅。”
女子的声音清越冷冽,如冰泉滴落玉石,她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万福礼。
姿态不卑不亢,既有商人的圆融,又透着一股世家女子才有的端方气度。
李信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
这张脸,这双眼睛,让他某个被冰封的记忆角落,似乎被轻轻敲了一下。
他见过太多谄媚、畏惧、贪婪的眼神,却很少见到这样一双,既干净,又复杂的眼睛。
“沈东家免礼。”
李信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隆昌号的大名,本帅在西北也时有耳闻。西域商路,步步荆棘,沈东家以女子之身,能执掌如此基业,确实令人钦佩。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沈云容直起身,目光坦然地迎向李信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
“李帅谬赞。云容不过一介商贾,所求无非‘利’字当头。但此利,不仅仅是金银之利。”
她的话语清晰而坚定。
“卧龙谷一战,李帅以不满万之孤军,阵斩金帐汗国大将,全歼其万人精骑,威名早已传遍朔漠。您庇护汉家遗民,血战强虏,此乃汉家风骨,此乃天下大义!”
“云容虽是一介女流,但也知何为家,何为国!”
“今日冒昧来访,携薄礼一份,一是恭贺李帅大捷!二是想探一探,隆昌号是否有幸,能与卧-龙-谷,通商互市!”
她侧过身,对护卫递了个眼色。
护卫上前,打开了木箱。
箱盖开启的瞬间,李信的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奇珍异玩。
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数十匹上等松江棉布,几大包泛着青白色的川中井盐,数个锦盒,里面装着川贝、三七、冬虫夏草等珍稀药材。
在最上面,还放着一捆捆崭新的狼毫毛笔和一沓沓细腻的宣纸。
“这些只是些寻常商货,不成敬意。”
沈云容的目光扫过李信身后那张简陋的书案,声音清朗。
“棉布可为将士御寒,盐是民生之本,药材或可救治伤兵,至于纸笔……李帅要在此地立万世之基,恢复汉家衣冠,所凭不能仅仅是刀与枪。”
“文治武功,并行不悖。云容不才,愿为李帅的大业,添砖加瓦。”
李信的目光从那些货物上一一扫过,最终,重新落回沈云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上。
这份礼,不贵重。
但每一件,都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棉布、盐、药材,是卧龙谷此刻最紧缺的战略物资。
而纸笔,更是他推行军中识字、建立文官体系所急需的消耗品。
这个女人,心思之缜密,眼光之毒辣,远超一个普通商人!
“沈东家有心了。”
李信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熟悉他的人会知道,这已经代表了某种程度的认可。
“隆-昌号想要通商,本帅欢迎。谷内百废待兴,正需商路活水。民政府下设市易曹,专管此事,稍后,我会让主官与你详谈细则。”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规矩只有一条:守法经营,按章纳税。只要做到,汉军,保你商路平安!”
“多谢李帅!”
沈云容再次盈盈一礼,嘴角勾起一抹清浅却真诚的弧度,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缝隙。
“云容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抬起头,直视着李信。
“商队行走四方,消息总比旁人灵通几分。据云容所知,清廷京师,对李帅大败金帐一事,已是朝野震动。以大学士索额图为首的主战一派,声浪滔天。”
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如针。
“索额图正极力主张,调集陕甘两省所有绿营精锐,并科尔沁、喀喇沁等蒙古部落的骑兵,趁着寒冬未过,卧龙谷粮草转运最为艰难之际,对您……行雷霆一击!”
“李帅,不可不防!”
话音落下的瞬间,院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李信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这份情报,与燕九的青蛇卫拼死拼活才探听到的一些零星风声,不仅完全吻合,甚至更加具体、更加致命!
一个商队的女人,怎么可能有如此精准的消息渠道?这已经超出了“消息灵通”的范畴!
“沈东家,你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些。”
李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
沈云容却神色坦然,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审视和杀机。
“对商人而言,商路是生路,消息,就是命路。云容只想告诉李帅,卧龙谷,并非一座孤岛。”
“天下苦清久矣,汉民之心,在您这里。清廷的刀,也正指着您这里。”
“前路固然艰难,但民心可用。”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远处隐约传来呻吟声的伤兵营,声音放得极轻。
“云容粗通一些岐黄之术,商队里也养着几位医士。若李帅不嫌弃,云容愿率他们,去医曹协助救治伤员,略尽绵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