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瘦西湖上烟雨朦胧,画舫如织。萧凡果然派人至盐运使司递了帖子,邀请丁玲珑泛舟游湖。丁魁自是“乐见其成”,忙不迭地安排。
一艘精致却不显过分奢华的画舫缓缓行驶在碧波之上。船头,萧凡一身月白常服,凭栏而立,意态闲适,仿佛真的沉醉于湖光山色。丁玲珑坐在舫内,面前摆着那张古琴,一身淡绿衣裙,衬得人比花娇,只是眉宇间总笼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和挣扎。
“丁小姐昨日一曲《汉宫秋月》,哀婉动人,令本官印象深刻。”萧凡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落在丁玲珑身上,“不知今日,可否再赏仙音?”
丁玲珑垂下眼帘,纤指拨动琴弦,又是一曲清冷孤高的《梅花三弄》。琴声在湖面飘荡,与雨丝交织,更添几分凄清。
萧凡静静听着,看似欣赏,实则心思电转。此女琴音中的抗拒与无奈不似作伪,与昨夜那枚阴毒的“迷情蛊”形成鲜明对比。她究竟是演技高超,还是…身不由己?
一曲终了,萧凡抚掌赞叹,步入舫内,在丁玲珑对面坐下,亲自为她斟了一杯热茶。“小姐似乎心有郁结?可是本官昨日酒后失态,唐突了小姐?”他语气诚恳,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丁玲珑连忙摇头,声音细弱:“大人言重了…是妾身…自身有些烦心事,与大人无关。”
“哦?”萧凡顺势问道,“小姐乃丁大人爱女,金枝玉叶,在这扬州城内,还有何事能烦扰到你?莫非…是丁大人公务繁忙,疏忽了小姐?”他看似无意地提及丁魁。
丁玲珑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端起茶杯掩饰:“父亲…父亲待我极好。只是…只是妾身偶感风寒,精神不济,扫了大人雅兴,实在罪过。”她避开了关于丁魁的话题。
萧凡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温和:“既如此,小姐更应保重身体。本官略通医理,观小姐气色,似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所致。若信得过本官,或可倾诉一二,总好过闷在心里。”
他话语温柔,眼神关切,配以他那张俊朗面容和钦差身份,对任何一个深闺女子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丁玲珑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恍惚和动摇,贝齿轻轻咬住下唇,似乎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然而,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多谢大人关怀,妾身无碍的。”她再次将心门紧闭。
萧凡也不逼迫,转而谈起诗词风物,仿佛真的只是来游湖散心。他谈笑风生,偶尔吟诵几句应景的诗词,展现出渊博的学识和不俗的品味,目光却始终留意着丁玲珑细微的反应。他发现,每当提及“自由”、“远方”这类词汇时,她的眼神总会亮起一瞬,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
画舫在湖心缓缓打转,雨丝渐密。一场看似风花雪月的游湖,实则是无声的心理博弈。萧凡未能立刻撬开丁玲珑的嘴,但却更加确信此女内心有鬼,且对丁魁并非全然忠心。这就够了。他需要的,就是给丁魁制造一种错觉——钦差大人已深陷温柔乡,无暇他顾。
驿馆之内,戏码同样上演得如火如荼。
谢宝树遵照萧凡指示,组织了几名书吏,摆出偌大阵仗,日夜不停地“核查”盐运使司送来的那批假账。房间里堆满了账册,算盘声噼啪作响昼夜不息,谢宝树更是故意弄得自己眼圈发黑,衣冠不整,逢人便唉声叹气。
“难!太难了!这账做得天衣无缝,根本找不到半点毛病!”
“丁运使果然是干吏,账目清晰,毫无纰漏啊!”
“这可如何向钦差大人交代!”
类似的抱怨,有意无意地通过驿馆仆役、外出采买的书吏之口,传遍了扬州官场。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钦差大人带来的那个小书吏,被盐运使司的账册难住了,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盐运使司内,丁魁听到心腹的汇报,捻着胡须,得意地笑了:“果然是个雏儿!带个毛头小子就来查本官的账?不自量力!让他查,让他慢慢头疼去!告诉账房那边,做得很好,本月例钱加倍!”
他彻底放松了警惕,认为萧凡最大的依仗——查账——已经被彻底废掉。如今萧凡又沉迷于“玲珑”的美色,在他看来,这位钦差已是瓮中之鳖,只待京城那边的弹劾风波一起,便可彻底将其按死。
就在萧凡与丁玲珑泛舟湖上、谢宝树在驿馆大唱“账册困局”的同时,冷锋带领的几名绣衣卫精锐暗探,已如同幽灵般渗入了扬州城的灰色地带。
城南,“汇通钱庄”。表面上是家信誉良好的老字号,实则暗地里处理着见不得光的巨额金银。冷锋扮作一个沉默寡言的北方客商,连续数日在此质押一件价值不菲的古玉,实则冷眼旁观。
他发现,每隔两三日,便会有几个看似普通、但眼神精明、指关节粗大的汉子,押送着沉重的箱子进入钱庄后院,与钱庄大掌柜进行短暂密谈后离去。而那些箱子抬出来时,明显轻了许多。更引起他注意的是,这些汉子离去时,袖口或衣摆偶尔会沾染上一些白色的粉末,带着一股淡淡的咸腥气——那是海盐或者井盐特有的气味!运盐的苦力或者盐丁,绝无可能进行如此大额的金银交易!
城北,“永利典当行”。这里则更加隐蔽。石虎按照萧凡吩咐,“拜访”了几家被三大盐行挤压得濒临破产的中小盐商,一番“晓以利害”(主要是承诺若提供证据,将来整顿盐政时可优先获得盐引)和“武力威慑”后,终于有一个姓王的盐商扛不住,吐露了一个关键信息:他曾在走投无路时,试图通过永利典当行,用祖传的几件珍宝抵押,换取现金去打点盐运使司的官吏,以求续引。然而,当铺给出的价格低得离谱,而且掌柜的言语间暗示,除非他能介绍“隆昌盐行”的二掌柜来作保,否则免谈。他后来才知道,那永利典当行,根本就是隆昌盐行白手套,专门用来低价盘剥他们这些中小盐商,兼做放印子钱的勾当!
冷锋得到消息,立刻重点监控永利典当行。在一个深夜,他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当铺库房顶部,透过气窗,恰好看到当铺掌柜正在昏暗的灯光下,与一个穿着体面、但面色焦急的中年人低声交谈。那中年人拿出一个锦盒,里面是厚厚一叠盐引!掌柜的仔细验看后,拿出了一沓银票…他们竟然在进行盐引的私下质押和交易!而这,严重违反朝廷律法!
冷锋强忍激动,继续潜伏。随后几日,他摸清了规律:永利典当行每隔五日,便会有一辆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在深夜从后门驶出,前往城西方向。冷锋暗中尾随,发现马车最终驶入了…“莲社”附近一处不起眼的别院!
石虎那边的进展更是迅猛。他本就煞气逼人,又得了萧凡“必要时可用非常手段”的默许,对付那些早已对丁魁和三大盐行恨之入骨却又胆小怕事的中小盐商,简直是手到擒来。
他不再“拜访”,而是直接“请”。将几个最有代表性的苦主,“请”到驿馆偏僻的跨院。也不废话,直接将绣春刀拍在桌上,然后让谢宝树拿出记录着他们被盘剥、被摊派、甚至被巧取豪夺的“罪证”(部分来自金世荣和李富贵的供词,部分来自王盐商等人的口述)。
“老子没工夫跟你们磨叽!”石虎瞪着一双虎目,声如洪钟,“钦差大人已知尔等冤屈!现在给你们两条路:一,把你们知道的,丁魁和那三家王八蛋盐行怎么勒索你们、怎么强占你们盐引、怎么逼得你们家破人亡的事,一五一十写出来,画押!大人自会为你们做主,将来整顿盐政,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二,继续当缩头乌龟,等着被那帮蛀虫吸干血,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选!”
在这些中小盐商眼中,凶神恶煞的石虎和那把明晃晃的绣春刀,比丁魁的笑面虎可怕多了!更何况,钦差大人似乎真的掌握了证据,还许诺了未来好处!几番威逼利诱之下,心理防线纷纷崩溃。
一份份沾满血泪的证词、一张张被强行低价收购盐引的契约、一次次被摊派的“孝敬”银两数目…被详细记录下来,按上了鲜红的手印。其中,甚至有一个盐商提供了一条关键线索:去年底,丁魁做寿,曾暗示他们这些中小盐商“表示心意”,但要求不要送金银,而是折换成一种产自西域的极品“血玉璧”。他当时倾家荡产才弄到一对,由隆昌盐行的东家代为转送。他记得清楚,因为那对玉璧太过独特,血红剔透,内有凤纹。
所有的线索,如同涓涓细流,最终汇向一个方向——丁魁及其党羽惊人的贪腐,以及那可能存在的、记录着真实账目的密室!
冷锋盯着的莲社别院、石虎逼问出的“血玉璧”、还有丁魁那看似无懈可击的公开账册…萧凡在脑中飞速梳理着。
“丁魁此人,表面圆滑,内里必然极其谨慎且贪婪。他绝不会完全信任银行和当铺。如此巨额的灰色收入,必有隐秘的库房甚至密室存放,而真正的账目,也必然藏于其中,与公开账册对应,以备不时之需或自己查阅。”萧凡对石虎和谢宝树分析道,“那‘血玉璧’价值连城,又如此独特,他定然喜爱,不会轻易变卖,很可能就藏在他的私密之处,甚至日常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