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送来的新香单,如同一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战书,静静躺在沈流苏的案头。
纸张是上好的宣纸,墨迹是御用的松烟墨,可上面罗列的名字,却再无半点风花雪月的雅致。
“龙涎脑”、“苍狼脊”、“风雷吼”,每一个都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与旷野的苍凉。
这是为即将到来的秋狝盛典,为帝王准备的“御狩香丸”。
提神醒脑,驱虫避瘴,是它的功效,也是它彰显皇权威仪的无声宣告。
一切都遵循着祖制,内务府将配方与原料一同呈送至百草苑,由香主最后审验、监制。
这本是流程,是沈流苏如今权柄的体现。
她纤细的指尖一一拂过那些封装在琉璃瓶中的珍稀原料。
松针雪芽,采自天山之巅,气息清冽如冰;崖柏陈珠,取自悬崖百年老根,沉静中带着一股不屈的傲骨。
一切都对,直到她的指尖停在一只不起眼的小瓷瓶上。
瓶身上贴着“宁神草籽”的标签,但沈流苏只是稍稍凑近,那双能分辨世间万千气息的鼻子便轻轻一皱。
不是宁神草。
她拔开瓶塞,倒出几粒暗褐色、比米粒还小的籽实。
指尖捻起一粒,在温热的指腹间轻轻碾动。
一股极其微弱、近乎被其他浓烈香气完全掩盖的甜腻气息,如同一条极细的毒蛇,悄然钻入她的鼻腔。
是“忘忧籽”。
医书上称之为“忘忧”,民间却有个更直白的名字——“懒人乐”。
此物微量入香,确能减缓疲乏,令人精神亢奋。
可若长期使用,哪怕剂量再小,也会如水滴石穿般,悄然钝化人的五感,尤其是痛觉与危机感。
它会让人对迫在眉睫的危险变得麻木,对剜心刺骨的抉择变得迟钝。
它让人逃避清醒。
沈流苏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如覆寒霜。
她没有声张,只是冷静地对一旁的周嬷嬷吩咐:“去内务府,调取近三年秋狝期间,御前用香的所有出入库记录,以及……随行大臣的所有情绪档案。”
“情绪档案?”周嬷嬷一愣,那是沈流苏设立香政司后,独创的一种特殊记录。
由专职女官观察记录宫中重要人物在特定场合下的情绪波动、言行细节,再结合当时所焚的香品,进行归档分析,用于洞察人心,防范未然。
“是,要最详细的。”沈流苏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半个时辰后,数卷厚厚的卷宗被送上了高塔。
沈流苏一页页翻过,指尖在某些名字上反复划过。
三年前秋狝,御用香丸中“宁神草籽”的用量是半钱。
那一年,皇帝在围场中下旨,赦免了因贪墨军饷而被圈禁的老将刘峙。
旨意一下,朝野哗然,数名御史以死相谏。
半月后,萧玦追悔莫及,却因君无戏言,只能将刘峙远远打发去了边关。
两年前秋狝,用量是一钱。
皇帝在行宫夜宴之上,当着众臣之面,将京畿防务中最紧要的西山大营,交给了素来与裕亲王派系藕断丝连的宗室郡王。
事后,萧玦大发雷霆,连撤了三名近侍,却已无法收回成命,只能另设监军,层层设防。
一年前秋狝,用量增至一钱半。
他破格提拔了一位毫无根基、仅凭几句阿谀之词便得圣心的言官,进入了内阁。
此举直接导致了内阁的短暂失衡,若非皇后娘家及时出手弹劾,后果不堪设想。
而这一次,香单上的用量,是整整二钱。
沈流苏缓缓合上卷宗,一旁的香植匠战战兢兢地递上一张从内务府库房抄录来的批条。
那批条上,准许将“宁神草籽”替换为“忘忧籽”的字样旁,赫然盖着“特许”的朱红御印,笔迹正是出自萧玦本人。
原来如此。
沈流苏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针对帝王的阴谋,而是帝王与自己的合谋。
那个高高在上、腹黑多疑的男人,那个背负着肃清朝堂、集权中央巨大压力的孤独君王,他也在害怕,在逃避。
他逃避的不是刺客的利刃,而是每一个决策背后,那如影随形的沉重责任;他逃避的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精神上永无休止的、刺骨的清醒。
他渴望片刻的麻木,渴望哪怕一瞬间的“糊涂”,来让他不必那么痛苦地做出每一个关乎江山社稷的艰难抉择。
可他是帝王,他不能逃。
沈流苏闭上眼,那张冷酷多疑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竟透出几分无人可见的脆弱。
她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同情,但绝不纵容。
她唤来冯承恩:“冯匠官,请你连夜改造圣驾御辇上的那尊麒麟香炉。我要炉内设两层机括,互不相干,由一道极隐蔽的阀门控制。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图纸。”
冯承恩虽不明所以,却立刻躬身领命:“遵香主令。”
随即,沈流苏取来笔墨,亲自写下两份香方。
一为“松针雪芽”,只取天山松针与雪顶初芽,纯粹的清冽,极致的提神,不掺杂任何一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