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脸色说变就变。
那朵不起眼的乌云,像一滴落在宣纸上的浓墨,迅速浸染开来,只用了不到半小时,就将持续了数日的晴朗彻底吞没。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暴雨将至的湿冷与沉闷。
郊区,一座露天菜市场的棚顶被风吹得噼啪作响。
陈三皮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双手插在兜里,站在一个蔬菜摊前,目光却越过那些沾着水珠的青菜,落在一个佝偻的背影上。
那是一个独居的老妇人,头发花白,正颤巍巍地从布袋里掏出零钱,递给摊主。
“姑娘,来半颗白菜,再称一根萝卜。”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
摊主是个爽利的中年女人,麻利地将白菜对半切开,又挑了根水灵的萝卜上了秤,随口问道:“婆婆,今天就吃这些?要不要再带块豆腐,晚上炖个汤暖和。”
老妇人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不用多打,我一个人吃,吃不了多少。”
“一个人吃”,这四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刻意提醒自己,也像是在告知某个看不见的听众。
陈三皮的眉梢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他记得这个老太太。
三年前,“禁睡症”爆发初期,这位老太太是第一批向安宁局疯狂投诉“家里有鬼偷饭”的市民之一。
那时候的她,精神几近崩溃,坚称自己亡故多年的老伴每晚都会回家,将她留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如今,她却成了最沉默的那一个。
陈三皮没有跟上去,只是远远地望着。
他今天来这里,是受了城中村那家小诊所医生的嘱托,来采购一些草药。
事情办完,时间还早,他便习惯性地在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地方游荡。
老妇人住在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里,楼道昏暗潮湿。
陈三皮没有跟进去,而是绕到楼后,在一处废弃的花坛边蹲下,点燃了嘴里的烟。
他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老妇人家那扇油腻的厨房窗户。
没过多久,厨房的灯亮了。
昏黄的灯光下,能看见老妇人忙碌的身影,淘米,洗菜,动作缓慢而固执。
半小时后,饭菜的香气混着水蒸气飘了出来。
陈三皮看到,老妇人将一碗米饭端上桌。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准备两副碗筷,桌上从头到尾只有一副。
她用勺子将碗里的米饭仔细压平,然后夹起一筷子炒得软烂的青菜,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米饭的另一边,轻轻推到了桌角的位置。
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
那个动作熟稔得就像呼吸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陈三-皮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同一时间,安宁管理总局的地下指挥中心,林小满正紧盯着巨大的城市光脉图谱,眉头紧锁。
新的秩序建立后,市民们自发形成的“言与契约”让城市的能量场趋于稳定。
但最近几天,一种新的、更诡异的现象出现了。
夜行会的巡查员报告,越来越多的人家不再“表演”那种刻意的留饭仪式。
他们只是沉默地在餐桌上多摆一副碗筷,或者像什么都没发生,却在饭后将剩菜拨出一份,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
更奇怪的是,这些沉默的家庭里,夜间常有极轻微的响动。
有时是椅子被挪动的吱呀声,有时是汤勺轻碰碗沿的脆响。
可调取监控,画面里永远空无一人。
“师兄,你看。”一名分析员指着屏幕上的数据,“这些地点的能量波动非常奇怪。它们不是由生者发起的‘施食’信号,而是一种……回应式的共鸣。频率极低,而且稳定得可怕,就好像……好像另一边的人,也在学着用生活回应我们的生活。”
林小满死死盯着那些闪烁的、代表“共鸣”的光点。
他忽然明白了,师父建立的“一口灶”只是第一步,是教会人们如何开口。
而现在,人们正在自发地走向第二步——学会沉默。
司空玥的书房里,檀香袅袅。
她正在整理从全城搜集来的“餐桌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