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桥洞下,负责值守新灶台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他打开餐盒,一眼就看到了那本书和那行字。
他愣了很久,拿起勺子,尝了一口餐盒里的粥。
那股醇厚而温暖的米香瞬间充盈了他的口腔。
他再看看旁边由“应急灶”加热后分发出来的、清汤寡水的“标准营养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他娘的哪是粥?这是喂牲口的浆糊!”
老人忽然暴喝一声,当着所有排队者的面,撕开一个崭新的“应急餐包”,抓出一把灰白色的粉状物。
他没有多说,只是抄起旁边一个水瓢,舀了水冲进去,三两下就搅成一个黏糊糊、散发着化学气味的胶团。
随即,他猛地拉开旁边一个拾荒者用来取暖的炭火盆,将那胶团狠狠扔了进去。
“刺啦——”一声,火苗瞬间被压制,紧接着腾起一股黑色的浓烟,一股刺鼻的、类似橡胶烧焦的恶臭味迅速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队伍瞬间哗然。
这个消息没有通过任何渠道扩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了下来。
但从那天起,各个试点站的“应急灶”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故障”。
城东废院的灶台,液晶屏乱码,无法启动。
北郊安置点的灶台,加热器无故短路,烧毁了内部线路。
南桥洞下的那台,更是离奇,餐包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卡在进料槽里,不上不下。
安宁局派出的维修人员焦头烂额,拆开检查,所有零件都完好无损,却怎么也找不到问题所在。
在连续几次“意外”后,这些崭新的不锈钢怪物,只能被贴上“待检修”的封条,尴尬地停摆。
而就在同一时间,那些被“应急灶”所取代的角落里,一缕缕熟悉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炊烟,重新升了起来。
居民楼的阳台上,废品站的院子里,甚至在被清空的桥洞下,人们用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重新燃起了自家的炉火。
孩子们背着书包上学前,会骄傲地在楼道里大喊:“今天我家多蒸了一碗饭,谁没吃饱去拿啊!”
司空玥调取了南桥洞附近的监控。
她看到,在每个“故障”发生的前一夜,都有几个模糊的人影,趁着夜色悄然靠近那个冰冷的不锈钢灶台。
他们没有砸,没有烧,动作熟练得像是在拆解一件熟悉的玩具。
他们撬下灶台内部那块最关键的导热片,然后换上了一块自己带来的、锈迹斑斑的家常铁锅锅底碎片。
那碎片上,还残留着某种熟悉的、改良过的焊接痕迹。
司空玥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当年从城南砖窑里流传出来的,“共振燃法”的改良件。
没人组织,没人留名,没人拍照记录这“功绩”。
他们只是默默地拿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去点亮自家的炉火。
第七日,深夜。寒风呼啸。
司空玥再次登上了那根俯瞰全城的废弃烟囱。
她走到天台边缘,望着那口在月光下沉默的朝天铝锅。
月华如水,锅底那行被岁月侵蚀的家训,“锅在,家在;饭熟,人安;别等送外卖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如昨。
尤其是“别等送外卖的”那几个字,字迹的边缘仿佛生出了无数肉眼难辨的根须,更深地嵌入了金属之中,像是在缓慢而坚定地生长。
她望着那口锅,像是对着一个久违的老友,轻声说道:“他们没拆你的庙,他们只是……把你的锅,搬回了自家的厨房。”
话音落下的瞬间,锅身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
锅内积存的、早已冻结的薄冰上,水汽无风自动,在中心缓缓聚拢,拼凑出一个极淡、极潦草的字。
那个字只存在了一秒,便溃散成一团白气,消失在寒夜里。
司空玥笑了,那是卸下重负后,发自内心的微笑。
她转过身,目光投向远方。
万家灯火,星星点点,那些新近亮起的微光,汇成了一条温暖的、在地表流淌的银河。
其中,西市冻肉库的方向,光芒最盛,蒸汽升腾,那是整座城市味觉的“心脏”,是这场无声战争的后方基地。
然而,就在她凝视着那片象征着希望与热量的蒸汽时,一种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底升起。
那片白色的蒸汽,在她的视野里,似乎渐渐变了质。
这一次,锅里的热气不再是暖的。
它变得黏腻,仿佛裹挟着某种看不见的污秽,正随着风,悄无声息地飘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