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笔划,像是一扇半开的门,透出微弱却又坚韧的光。
它不是系统给予的奖励,也不是流星意志的恩赐,而是由韩九、老刀、司空玥,以及陈三皮自己,用生命、灵魂、记忆和愤怒,共同撬开的一丝裂缝。
交易并未完成。
他们只是强行在合同的末尾,添上了属于自己的条款。
陈三皮盘坐下来,身体紧贴着巨锅滚烫的边缘。
他感觉不到灼痛,那颗被挖出的眼球所留下的空洞眼眶里,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冰冷的虚无,抵消着一切物理层面的感知。
他伸出手,那枚由死皮与血唾化成的铜铃静静躺在掌心,锈迹斑斑,仿佛承载了千年的风霜。
他没有摇响它,只是将其缓缓举至唇边,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轻轻吹了一口气。
一口混杂着死亡与新生气息的、独属于“复活者”的气。
铜铃没有发出声响,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了。
它没有变成灼热的铜水,而是一滩流动的、仿佛活着的银液,顺着陈三皮的手指,沿着巨大的锅沿,缓缓滴入锅中那翻滚不休的无形汤汁里。
“嘀嗒。”
一声轻响,宛如泪滴落入心湖。
陈三皮闭上了眼。
他不再去看那锅中扭曲的血字,也不再理会那行将爬满锅身的“交易已完成”的法则宣告。
他的意识沉入了最深处,开始主动翻检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
第一个浮现的,是医院惨白的病房。
母亲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牵挂与不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叮嘱他:“三皮……在外面……别欠人情……人情,比命都难还……”
画面一沉,坠入锅底,那滩银液似乎颤动了一下。
第二个浮现的,是他第一次执行代偿订单的阴暗地下室。
那个被活活饿死的男人,灵魂被饥饿折磨得不成人形,正疯狂地啃食着自己的手指。
当陈三皮将一份热气腾腾的猪脚饭摆在他面前时,那鬼魂抬起头,满是哀求地看着他,不是求一顿饱饭,而是求他告诉自己的女儿,爸爸不是故意不回家的。
画面再沉,猪脚饭的油光与鬼魂的泪光交织在一起,融入汤中。
第三个浮现的,是城北殡仪馆那间诡异的停尸间。
高冷的司空玥,亲手摆下了一整桌风干腐朽、却依旧保留着形制的“满汉全席”。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餐桌,平静地讲述着每一道菜的典故,仿佛在为一场永远不会开始的宴席,进行最后的彩排。
那是秩序对混乱的祭奠,也是一个活人对无数亡魂最郑重的承诺。
画面碎裂,化作无数冰冷的菜肴影像,沉入锅底。
这些记忆,或温情,或悲恸,或肃穆,都是他陈三皮一路走来,欠下的,或是见证过的“人情债”。
它们无法被量化为积分,也无法兑换成奖励,却是他之所以还是“陈三皮”的唯一证明。
【警告……检测到……非标准投喂协议……】
【食材分类……失败……无法解析情感数据……】
【系统……逻辑……崩……】
幽冥食录那冰冷的提示音,第一次变得如此断续而混乱,像一台即将报废的老旧机器,发出最后的哀鸣。
陈三皮猛地睁开双眼。
他那空洞的右眼眶里,所有的数据流与幽光在这一刻彻底崩解、消散,化作一缕纯粹的黑烟。
而他仅剩的左眼中,却倒映出万千人影。
有在睡梦中挣扎的市民,有在各个角落牺牲的同行,有司空玥、老刀、韩九……他们的身影重重叠叠,最终汇成一道共同的低语,响彻在陈三皮的灵魂深处:
“我们记得。”
陈三皮缓缓站起身,俯视着锅中那因融入记忆而变得愈发深邃、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汤汁。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森然而平静的笑容,轻声说道:
“以前,是你们点单,我来送,你们吃我。”
“现在——”
“该我请你们,吃顿饱的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口足以吞噬整座城市怨念的巨锅,锅盖——那片由无数亡魂名字铭刻而成的无形屏障——轰然掀开!
蒸腾而起的,不再是血腥与怨毒的黑气,而是一片浓郁到化不开的、宛如实质的白色雾气。
雾气之中,一座宏大而虚幻的宴厅拔地而起。
雕梁画栋,桌椅俨然,每一张桌子后面,都端坐着一个身影——全都是陈三皮送过外卖、了却过执念的亡魂。
他们不再是狰狞的恶鬼,而是恢复了生前最安详的模样,静静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安宁管理总局,早已废弃的地下三层数据中心。
刺鼻的尘埃与电路板的霉味混杂在一起。
司空玥的身影如鬼魅般穿行在林立的服务器机柜之间,最终停在一台布满灰尘、却依然有微弱指示灯在闪烁的“深度梦境记录仪”前。
这是禁睡时代初期,为了研究“里世界”而开发的设备,后来因为风险过高而被全面封存。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一枚造型古朴的U盘插入接口,屏幕随之亮起。
她熟练地绕过层层加密,调取出一份被标记为“无价值情感波动”的封存数据。
播放。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老人临终前最后三天的脑波影像。
画面模糊而重复。
老人始终梦见自己的儿子,骑着一辆破旧的电驴,迎着夕阳回到老旧的筒子楼下,手里还拎着一盒没有凉透的饭菜。
她笑着迎上去,准备开门……
可每一次,就在门即将打开的瞬间,画面都会被一股强大的外力强制切断,替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绝对的空白。
不是黑暗,是空白。
仿佛“开门迎接归来的儿子”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不被允许存在的“错误”。
司空玥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瞬间明白了。
流星意志所做的,远不止是吞噬沉睡者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