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出秀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回顾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因为不能不给!”他声音沙哑,“先前处置秀次公(丰臣秀次,秀吉外甥,被疑谋反遭处决)一事,已令丰臣家根基动摇,人心离散。若在彼时,再爆出秀赖公身世之秘,进而处置淀殿母子……那我丰臣家,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天下大乱!太阁殿下此举,是以莫大之隐忍,换取家族片刻之安稳。此乃……对我等重臣的托付与恩惠,盼我等能护持这艘破船,勉力前行。”
他转过身,看着妻子不解的眼神,进一步解释道:“这便是武家的宿命。吾等效忠的,首先是‘家名’与‘秩序’。如同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吞并了旧主吉良氏,其家臣效忠的,便是‘长宗我部’之弟吉良亲实的吉良家名与元亲公建立的秩序。越后的长尾景虎公(上杉谦信),继承上杉家名与关东管领之职,麾下豪杰效忠的是‘上杉’家督所代表的法统。结城秀康、武田信吉,无论血脉来自何处,一旦成为家督,家臣效忠的便是‘结城’、‘武田’之家名,以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主公’。”
夫人似懂非懂,但更关心现实的存亡,她颤声问:“那……依你看来,此次大阪……能守住吗?丰臣家,能过此劫吗?”
小出秀政沉默良久,最终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悲凉:“守不住。此次守不住,下次亦守不住。羽柴赖陆之势,如滚汤泼雪,绝非侥幸。大阪……陷落只是迟早之事。”
“那……那我等岂不是……”夫人面露绝望。
“然,丰臣家名,或可残存。”小出秀政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赖陆虽雄才大略,然年方十五,根基未稳。其本家福岛氏人丁单薄,羽柴赖陆所能依仗的直臣班底更是有限。若急于一口吞下丰臣家这庞然大物,必然消化不良,反受其害。他需要时间,需要慢慢消化,需要……像我小出这样的旧丰臣势力,在适当的时候,‘识时务’地归附,为他填充骨架,治理天下。故此,他即便攻破大阪,亦不会立刻将丰臣家连根拔起,反而会效仿古之先例,将秀赖公圈养起来,以示宽大,徐徐图之。丰臣家名,或许反而能因此……苟延残喘多年。”
夫人闻言,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但旋即又黯淡下去,她想起一事,低声道:“前几日,淀殿殿下曾召见于我,言语中……有意纳我家阿芳(假设的女儿名),将来为秀赖公侧室。妾身当时未敢应允,只说需与你商议。若依你方才所言,这岂不是……一条维系家名的出路?”
“绝不可!”小出秀政断然否决,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此事再也休提!我等今日所为,是尽武家之忠义,保全小出家名节,而非投机钻营!将阿芳送入那般漩涡,是置她于死地,更是将我小出家与那注定倾覆的沉船彻底绑死!我等今日之坚守,是为了他日即便不得不‘屈身事贼’,亦能有几分谈判的底气与尊严,而非提前将筹码尽数押上!记住,阿芳的未来,不在大阪,更不在秀赖公身边!”
那句斩钉截铁的“绝不可!”还在压抑的内室中回荡,如同一声惊雷,击碎了所有幻想,也带来了死寂般的决绝。就在这时,屋外原本持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喧嚣声,陡然发生了变化。
不再有杂乱无章的哭嚎与咒骂,而是夹杂进了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声、纷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一种……如同乌云压城般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紧接着,是吉政那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却又强行拔高以图镇定的嘶喊,穿透了纸门:
“父…父亲!是…是治部少辅様!治部少辅様来了!带…带了好多兵!”
屋内,小出秀政与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援军抵达的松懈?还是更大危机降临的不安?
秀政猛地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表情,大步走向主屋。夫人则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秀政拉开主屋的纸门,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他,瞳孔也不由得微微一缩。
院落中,火把被纷纷点燃,跳动的火光将场景映照得如同白昼,却也投下了更多扭曲摇曳的阴影。
石田三成并未顶盔贯甲,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阵羽织,但上面溅满了已呈暗褐色的血渍与泥点,显得异常狼狈。他脸色苍白如纸,一边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及擦拭的血痕,左边太阳穴附近更是有明显的肿胀,使得他半边脸看起来都有些变形。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总是燃烧着执念火焰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涣散和……异常的浑浊,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翳,看人时需要微微眯起,才能聚焦。
而他带来的,并非盔明甲亮、军容整肃的亲卫队。而是数十名互相搀扶、或躺或坐的伤兵!这些士卒个个浑身浴血,残破的具足上满是破口,裸露的伤口狰狞外翻,有些人显然伤势极重,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浓烈的血腥味和伤口腐烂的恶臭瞬间盖过了冬夜的寒气,弥漫在整个院落,令人作呕。
这群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残兵败将的出现,比任何精锐武士都更具冲击力。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绝望和死亡气息,让原本群情激愤的围观人群瞬间鸦雀无声,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连治部少辅和他身边的精锐都成了这般模样,大阪城……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修罗场?
石田三成对院内的混乱视若无睹,他目光涣散地扫过人群,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开口问道,语气平静得可怕:“敌在何处?”
这一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敌?敌人明明在城外啊!
短暂的死寂后,伤兵中一个断了手臂,用破布草草包扎的足轻头目,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嘶吼道:“敌在城外!敌在城外啊!治部少辅様!”
三成仿佛这才听清,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他艰难地抬起手,伸进阵羽织内袋,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里面是几枚在火把下闪着诱人光芒的小粒金判(小判金)。他拿起一枚,走到那名断臂的足轻头目面前,将金判塞进他唯一完好的手里。
“拿着……”三成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若有高堂在世,便领着二老,明日……明日设法出城,买些粮米,寻条活路去吧。若家中……只剩你一根独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其他伤兵,“也一样。明日……不必再登城了。”
这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慌、不解、还有一丝……对生存本能的渴望,交织在每一张脸上。放弃守城?这是要……逃吗?
石田三成似乎完全不受骚动影响,他提高了一些音量,尽管依旧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放下刀兵,将性命寄托于敌之怜悯?尔等可知,德川内府一族,男女老幼百余口,在江户城是何种下场?羽柴赖陆……可曾给过他们选择的机会?!”
他提及德川家的惨状,如同冰水浇头,让所有人的狂热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负隅顽抗是死,放弃抵抗……似乎也是死?
看到人群开始动摇,三成对身旁一名看似副将的武士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武士立刻带人走入人群,高声询问:“家中有人战死者,上前登记!姓甚名谁,于何处、何役阵亡,一一报来!治部少辅様有令,绝不让忠魂亲眷寒心!待战事稍缓,必有抚恤!”
这一手,彻底击垮了人群最后一点反抗意志。复仇的怒火,在生存的现实和“身后名”的抚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有人开始啜泣,有人默默垂首,更多的人,则开始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向着登记处聚集,或者……默默地、失魂落魄地转身,融入夜色,消失在小巷深处。
原本水泄不通的院落和门口,人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稀拉拉,最终,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石田三成这才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勉强站稳。他抬起头,目光终于聚焦,越过空旷的庭院,望向站在主屋门口的小出秀政。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任何言语。三成的眼神复杂难明,有疲惫,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他对着小出秀政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示意了一下。那意思很明显:眼前的麻烦,我解决了。
然后,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进院与秀政交谈的意思,在几名伤势较轻的伤兵搀扶下,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向着来时的方向,他那位于二之丸的屋敷走去。那背影在火把余光的映照下,拉得长长的,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孤寂与沉重。
小出秀政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心中五味杂陈。石田三成用这种近乎自残示弱、却又精准拿捏人心的方法化解了这场危机,其手段之老辣,心肠之刚硬,令他心生寒意,却又不得不承认其有效。只是,经此一夜,大阪城的人心,还剩多少可堪用?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对屋内轻声吩咐道:“关门吧。”
他知道,今夜之事已了。但更大的风暴,正在加速逼近。而他,也必须为小出家,做出最后的抉择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家中的那个年轻气盛的长子,今夜发生的一切,又该如何向他解释?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如同这腊月的夜色,彻底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