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看似诉苦,实则是用“兄弟阋墙”这顶大帽子,和淀殿的“悲痛”来向赖陆施压,暗指他挑起纷争,不念手足之情。
端坐上位的赖陆闻言,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极为逼真的、混合着惊愕与无辜的神情。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睁大,长睫轻颤,甚至下意识地稍稍挺直了原本有些慵懒靠着的脊背,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消息。
“什么?兄弟阋墙?”赖陆的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诧异,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真诚(至少看起来是如此)地看向速水守久,“守久,此话从何说起?此乃天大误会啊!”
他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变得推心置腹,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可以交心的老友:“我此番上洛,初衷再简单不过!其一,乃是谒见天皇陛下,禀明关东局势已定,请陛下安心。其二……”他压低了声音,做出推心置腹状,“守久,你久在御前,当知陛下之忧。去岁伏见城之变,西军诸将擅杀内府(德川家康),几近逼宫,致使京都震动,陛下圣心至今难安,深恐应仁之乱旧事重演,天下再陷兵燹!”
他叹了口气,表情沉重而恳切:“我身为太阁之子,受国恩深重,岂能坐视京畿再生乱象?此番陈兵,绝非为逼迫我弟秀赖,实是为震慑四方不轨之徒,护卫京畿安宁,以解陛下之忧!此心此意,天地可鉴!我屡次通过片桐且元大人向大阪转达此意,怎会……怎会传出‘兄弟阋墙’这等荒谬之言?”
他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忧国忧君、不得已而陈兵的忠臣孝子形象,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局势”和“陛下的担忧”,彻底撇清了自己对大阪的敌意。
速水守久跪在本半个字都不信。他抬起头,脸上那点伪装的恭顺也淡去了几分,语气变得强硬起来:“殿下何必虚言搪塞!京畿安危?护卫陛下?如今兵临城下,粮道断绝的是大阪!御母堂与少君日夜惊惶亦是事实!殿下若真有和解之心,便请立刻下令退兵,至少撤回摄津、和泉之军!届时,御母堂必奏请少君,以五大老笔头之高位酬谢殿下忠义!若不然……”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厉色:“……就休怪大阪城内十万军民,拼个鱼死网破了!届时玉石俱焚,殿下纵然得了天下,又岂能免于逼死母弟的千秋骂名?!”
这已是近乎赤裸裸的威胁了。
面对速水守久图穷匕见的威胁,赖陆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一种混合着无奈与惋惜的神情,他轻轻“哎呀”一声,仿佛对方误解了他的一片好心。
“守久啊守久,你怎如此急躁?”赖陆摇了摇头,语气甚至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劝导意味,“我说了,此乃误会。你既不信我言,何不先回大阪城去,仔细问问方才离去不久的片桐且元大人?问问他,我是否一再申明,此来只为靖难,绝无他意?或许……是片桐大人传达有误,或是你等听闻有差,才生出这许多不必要的猜忌。”
他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地靠回凭几上,端起了那杯早已微凉的茶,淡淡道:“退兵之事,关乎朝廷体统、天下安危,岂是儿戏?容后再议吧。你若不信,自去问个明白便是。”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将“皮球”一脚踢回给了刚刚离开的片桐且元和大阪内部,暗示是你们自己人沟通不畅或别有用心,才导致误会加深。
速水守久被赖陆这番“推卸责任”外加“送客”的态度彻底噎住,脸色一阵青白。他心知再谈下去也已无益,赖陆根本不会做任何实质性让步。一股无名火起,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维持那卑微的礼仪了,用带着明显不满和倨傲的语气,硬邦邦地甩下一句:
“既如此,外臣告退!殿下的话,外臣定当‘一字不差’地回禀御母堂!”
说完,竟不再等赖陆回应,愤然一甩袖子,转身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姿态与来时的小心谨慎判若两人,可谓是无礼至极。
赖陆看着他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杯中已凉的茶。
最终膳间的门被轻轻合上,将外界纷扰短暂隔绝。赖陆脸上的深沉算计与威严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几分慵懒与戏谑的放松。他朝仍跪坐在一旁的斋藤福伸出手,唇角勾起一抹浅淡却真实的弧度:
“过来。”
阿福迟疑了一下,脸颊微热,但还是顺从地膝行至他身侧。赖陆长臂一伸,便将她揽入怀中,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他握住她一双因紧张而微微冰凉的小手,放在掌心轻轻揉搓着,仿佛要驱散那并不存在的寒意。随后,他低下头,托起她的手,在她光滑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轻柔却带着占有意味的吻。
接着,阿福感到赖陆的胸膛开始轻微地震动,他似乎在笑,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有肩膀难以抑制地轻轻抖动,那是一种计谋得逞后、看透对手愚蠢的、极度愉悦却又强行压抑的无声大笑。
阿福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又怕他笑岔了气,忙轻声吩咐候在廊下的女房:“殿下膳食已凉,快去热过再呈上来。”
女房应声而去。不多时,热好的饭菜重新端上。赖陆似乎心情极佳,竟亲自执起银箸,夹起一小块烤鱼,递到阿福唇边。
“来,张嘴。”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阿福瞬间羞得耳根通红,下意识地微微挣扎了一下,低声道:“殿下……妾身自己来……”这于礼不合,也太过亲昵逾矩。
赖陆却不放手,那双桃花眼含笑睨着她,带着一丝戏谑的坚持。阿福与他目光相接,看到他眼底那不容拒绝的意味,又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睫毛轻颤,微微张开了嘴,任由他将食物喂了进来。整个过程,她的心跳如擂鼓。
一顿饭便在这样一种微妙而亲昵的氛围中用完。侍女撤下食案,奉上两杯温热的羊奶。
赖陆端着陶杯,小口啜饮着,目光却落在阿福身上,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聊:“阿福,方才那两人回去,话对不上,你说……大阪城里,会唱出怎样一出戏?”
阿福捧着温热的杯子,沉吟片刻。她虽深处奥向,但自幼经历坎坷,后又侍奉过吉良晴,对人心算计有着本能的敏锐。她轻声分析道:
“片桐大人回去,定然会如实(或添油加醋)禀报石田治部少辅,说殿下您……拒不退兵,反要求面见秀赖公,态度强硬。”
“而速水大人……”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了然,“他急于在淀殿面前表功,很可能会刻意淡化甚至隐瞒殿下要求见秀赖公的条件,只强调您‘并未提出任何退兵条件’,甚至可能暗示……是他凭借口才,‘说服’了殿下暂缓攻势?毕竟,能让强敌‘看似’退让,已是天大的功劳,足以在淀殿面前压过片桐大人一头。”
她抬起眼,看向赖陆:“如此一来,石田一方会认为殿下毫无诚意,甚至故意刁难;而淀殿一方,却可能因速水大人的‘喜报’而心生侥幸,甚至责怪石田一方多事,激怒了殿下。两派相互猜忌、指责对方……甚至怀疑对方是否暗中与殿下有所勾连,也并非不可能。”
赖陆听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显然对阿福的分析极为满意。
阿福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殿下……是否要妾身想法,暗中派人……在大阪散播些片桐大人实为殿下内应的谣言,以加剧其内乱?”这是奥向女子也能想到的阴微手段。
赖陆却摇了摇头,笑容高深莫测:“不必。猜疑的种子已种下,他们自己会用水浇灌它,让它长成参天大树。我们插手,反落痕迹。”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只是,这猜疑纵能乱敌,却解不了我军的燃眉之急——粮秣。阿福可有良策?”
阿福闻言,认真思索起来。她想起自己过往的见闻,以及吕宋助左卫门等人的行事风格,谨慎地开口:“妾身愚见……堺港那些豪商巨贾,富可敌国,却苦于身份低微,无法跻身武家之列。若殿下能……恩准他们以粮秣金银换取‘御一家’或‘御谱代’格的身份,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旗本’或‘御用商’,想必会有无数人携重金粮草来投。如此,或可解粮饷之困?”这是战国乱世常见的“卖官鬻爵”之策的变种。
赖陆听完,眼中精光一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放下羊奶杯,从怀中取出那份伊奈忠次与吕宋助左卫门精心设计的“羽柴金券”样张,递到阿福面前。
“看看这个。”
阿福疑惑地接过那张做工精美、印鉴繁复的纸券,仔细端详。起初她眼神还有些迷茫,但当她看清上面“凭券即兑足色甲州金\/西班牙银”以及面额、编号、多重印鉴等细节后,目光渐渐由疑惑转为震惊,再由震惊化为彻底的明悟!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空头许诺或身份买卖,这是一套……一套她从未想象过的、精巧绝伦的信用体系!它用未来的、安全的黄金做抵押,换取眼前的物资,将商业信用与国家权力完美结合!
她猛地抬起头,失口惊叹道:“这……殿下!此策真是太……!”巨大的震撼让她一时失语,脑海中瞬间闪过吉良晴夫人昔日偶尔谈及赖陆年幼聪慧时的神情话语,那句深埋心底的赞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晴夫人……晴夫人早就说过,殿下您聪慧过人,非常人能及!”
话一出口,阿福立刻意识到失言,脸色瞬间煞白,慌忙伏身请罪:“妾身失言!请殿下恕罪!”
然而,赖陆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有动怒,只是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笑容僵在脸上,那双总是含着算计或笑意的桃花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水光氤氲。他猛地别过头去,抬手用力抹了一把眼角,下颌线紧绷,努力抿住嘴唇,似乎在极力压抑着骤然翻涌上来的、关于亡母的巨大悲恸与思念。
膳间内陷入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赖陆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眼眶依旧微红,但情绪已然压下。他声音有些低哑,却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无妨。起来吧。”
他伸手将阿福扶起,目光再次落回那张金券上,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决绝:“母亲她……若能看到……我今日不落于人后,想必……”
阿福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心中充满了愧疚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她此刻才真正明白,主公心中对母亲的思念与伤痛,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