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按下羽柴中纳言的王师如何沿东海道浩荡西进,也莫提石田三成在堺港遇袭后,如何于海量军报中竭力拼凑敌情,欲对登陆和泉的那支孤悬骑军施以雷霆反击。更将来岛通总等人如何焦头烂额地安抚堺港巨贾一事,也悉数按下不表。
此番归程,本就波折横生。赖陆公的回信早已缮就,本当由快马直驰大阪。然文书甫成,便被江州局——那位出身德川、嫁与松平秀忠、如今执掌江户奥向的阿江夫人——以“需禀明御台所样(雪绪)与相模院(督姬)殿下,以免羽柴、丰臣两家失和”为由,暂且压下。
这位淀殿之亲妹、秀忠之正室,身处江户权力核心,周旋于蜂须贺雪绪与督姬之间,其心思之深、举措之慎,绝非寻常。这一压,便是五日。直至得赖陆公首肯,信使方得放行。
正荣尼此刻正怀揣着羽柴赖陆的回信,默然独立于关船窗前,任凭辰时凛冽的海风挟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她胸中郁结的块垒。
结局,果不出她所料:至坚之冰,岂是烈日所能骤融?
这归期,遂因大军征调战船、封锁航道而一误再误。直至庆长五年霜月二十七,她所搭乘的这艘里见家关船,方才逶迤驶近和泉国外海。
“前方……便是堺港了么?”正荣尼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陆线,发出一声近乎无力叹息。她颓然合上窗扇,将纷乱的思绪与窗外晦暗的海天一并隔绝在外,不愿再想。
不一会儿船头的水夫头,一位脸颊被海风刻满深纹、目带焦灼的老者,快步走到正荣尼所在的船室门外,隔着帘子压低声音禀报:
“正荣尼様,大事不妙。前方堺港水道已被封锁,喊杀声隐约可闻,烽烟可见!伊达家的‘黑钓钟’旗和羽柴家的‘五七桐’旗正在港町外围晃动,怕是……怕是羽柴中纳言殿下的先锋已与岸和田守军交上火了!此路不通!”
舱内,正荣尼正手持念珠,默诵经文以求心境澄明。闻言,她捻动佛珠的指尖骤然一停。昏暗的光线下,她布满细密皱纹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却并未立刻睁开。只是那原本挺直的脊背,似乎不易察觉地佝偻了几分,仿佛有无形的重量压了下来。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如此,依各位之见,该当如何?”
“只能改道了!”水夫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绕行北面,设法在摄津国的木津川口找一处僻静码头靠岸!只是……这般一绕,至少要多耗两个时辰,且上岸后通往大阪的路,怕也不甚太平了。”
正荣尼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悠长而无力,仿佛将连日来的奔波劳顿和对未来的忧虑都叹了出来。“……有劳各位了。一切以平安抵达为要。”
关船笨拙地调转船头,破开灰绿色的海水,向着北方迂回驶去。船身随着波浪起伏,每一次摇晃,都让正荣尼本就疲惫不堪的身躯更加酸软。她不再诵经,只是枯坐在蒲团上,耳中听着舱外水夫们紧张的呼喝、橹桨搅动水波的哗啦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被海风撕扯得模糊不清的炮火轰鸣——那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心头,带来一阵阵心悸。
她忍不住微微挑开舷窗的布帘一角向外望去。天色灰蒙,海鸟惊惶地掠过低空。偶尔能看到一二艘逃难的小舟,如惊弓之鸟般仓皇驶过,船上人的面容模糊,却都能感受到那股绝望的气息。更远处,堺港方向的上空,隐约有一抹不祥的灰黑烟柱盘旋上升,与铅灰色的云层混在一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一绕,便是漫长的两个多时辰。每一刻都像是在煎熬。担忧、恐惧、身体的极度疲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这位年老的尼姑击垮。
当船只终于在一处荒凉的小渔村码头踉跄靠岸时,正荣尼几乎是被人搀扶着踏上陆地的。她的双腿因久坐和紧张而绵软无力,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竟有些踉跄。冰冷的河风瞬间灌入她的缁衣,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咳嗽起来。
前来接应的,是石田三成早已安排好的、伪装成商人模样的几名足轻。他们见到正荣尼如此状态,也是面色凝重,不敢多问,只匆匆备好一顶简陋的驾笼,护送着她抄小路赶往大阪城。
驾笼颠簸在崎岖不平的小道上,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将正荣尼仅存的一点精力震散。她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阖上,但精神却因高度的紧张和担忧而无法真正放松。外界的一切声音——风声、脚步声、远处隐约的马蹄声——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惊扰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怀中紧紧抱着那个藏有赖陆回信的漆盒,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足以灼伤人的秘密。这封信的重量,远超它本身的物理重量,它承载着关东的雷霆之怒、羽柴赖陆深不可测的野心,以及……或许是大阪城和丰臣家最后的命运。
当她终于被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踏入大阪城奥向那熟悉的廊下时,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连呼吸都带着颤音。连日奔波、惊惧交加、心力交瘁,已将她这位年事已高的老尼彻底透支。
她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意志力,完成了呈交信笺的使命。当那封沉甸甸的信最终递到淀殿侍女手中时,正荣尼强撑的那口气仿佛瞬间泄去。她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沿途见闻,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向前软倒下去。
“正荣尼様!”
左右的侍女惊叫着慌忙扶住她。
“快!扶去静室歇息!唤医官来!”
正荣尼模糊地听到周围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无尽的黑暗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脑中最后一个念头竟是:那封信……那封来自江户的、冰冷的回信……殿下她……看了之后会如何……
这位忠诚的老尼,就这样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极限下,沉入了昏睡。她带回了最关键的信息,却也错过了亲自向淀殿陈述那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之恐怖景象的机会。她的疲惫与沉默,无形中为那封本就充满压迫感的信,更添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未知的阴影。
淀殿茶茶并未急于展开信笺。她先是仪态万方地吩咐侧近妥善安置昏厥的正荣尼,唤来医官,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后,才从容地吩咐侍女去请治部少辅石田三成。
待一切琐事吩咐妥当,寝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她这才用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涂着淡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拂过信匣上冰冷的桐纹漆封,仿佛在感受其下所蕴含的、来自江户的遥远意志。
寝殿内灯火通明,映得她一身浓紫打褂泛着幽光,更衬得她脖颈肌肤白皙如凝脂。眉梢眼角虽难免染上些许岁月的痕迹,但那痕迹非但未损其色,反添了几分年轻女子所没有的、沉淀下来的慵懒与威仪。她微微侧首,一缕未束紧的乌黑发丝垂落颊边,与她耳际那枚摇曳的珍珠步摇相映生辉。
展开信纸的动作,舒缓而优雅,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浸入骨子里的从容。
初始,她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笑意。目光扫过开篇那句“母亲大人慈谕,恭诵之下,泣拜”,她心中不免冷哼:装模作样的小子,倒还记得伏见城下割发立誓时的恭顺。
然而,随着目光逐行下移,她脸上的慵懒与嘲弄,如同春日残雪,一点点消融、褪去。
信中的每一个字都认识,每一句话都披着谦卑恭顺的外衣,但串联起来,却织成了一张冰冷坚硬、无可抗拒的铁网。
“然儿蒙陛下亲授关东管领之责,总辖八州并骏甲之地,王事在肩,如负泰山——岂敢以私恩乱公义,令陛下宸忧、关东动荡?”
——呵,好一个“王事在肩”!拿朝廷和关东的大帽子来压我?将我一介妇人的家书,抬到“乱公义”、“致宸忧”的高度?真是好大的口气!
“守护秀赖御弟之初心,自伏见割发那日起,未尝一日敢忘。”
——初心?你的初心便是今日提兵西来,威逼你口口声声要守护的“御弟”之母吗?那缕断发,如今看来,不是誓约,竟是诅咒!
当她读到“为全母子之伦,绝天下淆乱之源,儿已命人洒扫本丸主殿……只待母亲驾临,便居主殿正寝;儿则退居西之丸,每日辰时问安,申时奉药,晨昏定省,不敢有缺。”时,她的指尖猛地一颤,那保养得宜的长指甲几乎要掐进信纸里!
这哪里是邀请?这分明是囚禁!是挟持!
将我从大阪城连根拔起,安置于江户本丸,名为“奉养”,实为人质!从此天下皆知,太阁遗孀、秀赖生母已在其掌控之中。丰臣家最后的一点象征和尊严,将被彻底圈禁在那冰冷的“御殿”之中!每日的“晨昏定省”,将是何等令人窒息监视!
信纸在她手中微微抖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下去。
“母亲膳食,必令庖人用淀川贡品的鲷鱼、近江的稻米,儿亲尝冷热而后进;四季衣裳,已令唐织师赶制吴服……务使母亲忘大阪之霜雪,安享关东之春秋。”
——锦衣玉食?华服美器?用这些来交换我的自由和丰臣家的独立?赖陆啊赖陆,你把我茶茶当成了什么?一个可以用珍玩豢养的笼中雀吗?!“忘大阪之霜雪”?好一个“忘”字!是要我忘了太阁的基业,忘了秀赖的前程,安心做你羽柴家装点门面的傀儡?!
怒火在她胸中翻腾,但她仍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那白皙的脖颈已微微泛红。
直到最后一段,那看似恳求,实则图穷匕见的最终通牒,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侥幸:
“故十州安泰、百万生民之命,乃至秀赖御弟之千秋名节,皆系母亲今日一念。母亲若至江户,则天下见我丰臣母慈子孝,祸乱自消;若执意留大阪——儿纵有孝心,亦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恐损母亲与御弟清誉。”
“轰——!”的一声,茶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威胁!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威胁!
不去,便是置“十州安泰”于不顾,便是损害秀赖的“清誉”!这顶天大的帽子扣下来,她茶茶和秀赖,立时便成了天下动乱的罪魁祸首!他羽柴赖陆倒成了那个顾全大局、被迫“大义灭亲”的忠臣孝子!
好一招杀人诛心!
信纸从她颤抖的指间滑落,飘落在铺着绯色毡子的榻榻米上。她原本慵懒倚靠的身形瞬间绷直,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让她没有失态惊呼。
殿内温暖如春,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灯火映照下,她那张保养得宜的、曾让太阁也为之倾倒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被巨大阴谋笼罩的、冰冷的恐惧。
她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封回信。
这是一纸战书。
一份最后通牒。
一次精心包装的绑架预告。
羽柴赖陆,早已不是那个在伏见城下需要割发明志的少年了。他已成长为一头真正的、冷酷无情的政治巨兽。
而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侍女轻柔的通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