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三成独自伫立在庭院中,目光再次投向本丸那扇早已恢复黑暗的“雪见窗”,仿佛想从中读出那位女性君主更深的心意。
寒意彻骨的夜风卷过枯山水,发出萧瑟的呜咽。
——与此同时,十里之外——
和泉国,寅初刻(03:15)
和泉国,片男波沙洲以南海域。
海面如同泼洒开的浓墨,唯有细碎的月光在浪尖偶尔跃起一点寒光。三艘巨大的黑影,如同浮出海面的巨兽脊背,悄无声息地滑破水面——那是森家水军引以为傲的三桅南蛮大帆船,巨大的帆幅此刻紧束,仅凭船舷两侧数十对长橹的划动提供微弱的动力。
在这几头“巨兽”侧后,是影影绰绰、数量更多的安宅船,它们吃水较浅,船体更低伏,如同跟随头鲸的鱼群。
整个船团,无一盏灯火。
唯有在最前方,一艘看似不起眼的关船的船头,悬着一盏灯罩被染成碧绿色的提灯。那点幽绿的萤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如同引路的鬼魅,以某种特定的节奏缓缓明灭,为后方庞大的船团标示着安全的航道。
船头,几名身着南蛮式短衣、头戴软帽的堺港“水先案内人”(领航员),几乎将身子探出船舷,双目死死盯着墨绸般的水面,用低不可闻的土语急促交流着:
“左舷,暗礁!潮高不足一丈,大船避让!”
“流水转向了!趁此刻,切入沙洲背面的浅湾!”
他们的每一个手势,每一次低喝,都决定着整个船团的命运。南蛮船巨大的舵叶随之缓缓调整角度,精准地绕开水下獠牙般的礁石群,利用满潮前最后的流水,悄无声息地切入了一片被沙洲环抱的、相对平静的浅水区。
寅一刻(03:30)——
“下锚!悄声!”命令以人传人的方式,如涟漪般迅速扩散至整个船团。
在先锋斥候登滩后,真正的登陆方才开始。十艘关船以铁锚定泊,锚爪裹布沉水,声息尽没;船舷侧板翻下,长板互锁,再铺上特制的箱舟板——一条宽一丈、长五十丈的浮桥在海面悄然成形。此法并非空想:天正十五年(1587)岛津氏攻户次川、文禄元年(1592)釜山浦倭城,皆用“箱舟连筏”一夜成桥;伊达政宗更在仙台川练骑时反复演练“舟桥并驰”,今番首次用于实战。
第一骑试探性地踏上桥面,马蹄上包裹的厚布与草席使得蹄声沉闷,木板弯出半寸弧度又弹回。浮桥完成,耗时仅两刻。潮水在桥桩间吞吐,像一条刚被唤醒的巨蟒,无声而笔直地插向和泉国的陆地。
首先过桥的,是伊达家的骑马铁炮队。他们是最锋利的刀尖。马匹同样包裹四蹄,骑士们控制着缰绳,以稳定的小跑迅速通过浮桥,一踏上坚实的沙滩,便立刻向两翼散开,如同墨滴在宣纸上无声晕染,迅速建立起警戒线。
不远处,岸和田城方向设于海岸的橹楼和物见望楼轮廓,在微弱的月光下依稀可见。楼中守夜的足轻似乎被海上的异动惊扰,楼顶猛地亮起一点试图探查的火把光——
几乎在火光出现的瞬间,已经就位的骑马铁炮队中响起几声短促的哨音。十余名骑士同时勒住战马,举枪、瞄准、击发!动作一气呵成。
“呯!呯呯!”
几声精准的点射,而非密集的齐鸣。那几点火光应声而灭。橹楼中传来短促的惨叫。随即,一切重归死寂。
直到滩头防线稳固,那艘最为高大的南蛮船才缓缓放下特制的宽大踏板。
一个身披浓绀色阵羽织的身影,在亲信武士的簇拥下,踏上了连接大船与浮桥的跳板。他半边脸庞隐在阴影中,另一边,那标志性的黑色眼罩在微光下显得格外冷硬——正是伊达政宗。海风将他阵羽织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背部以金色丝线绣就的「伊达者」三字,在暗夜中隐隐流动着狂傲的光泽。
他并未立即上马,而是独眼扫过已控制的滩头,以及那条源源不断输送着兵力、没入内陆黑暗的浮桥生命线。他的战马——一匹神骏的黑色奥州马,四蹄同样被厚布包裹——已被亲随牵至面前。
政宗利落地翻身上马,勒紧缰绳。
“不必换马!”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前队变后队,警戒滩头!后续各队,上岸后不必停留,直驱天神山!”
命令下达,他猛地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冲上了浮桥。那绣着「伊达者」的背影,如同一面移动的旗帜。
在他的引领下,真正的洪流开始了。后续船团中,更多的骑兵、足轻,如同开闸的洪水,通过数条并行的浮桥涌上海滩。他们上岸后毫不停留,按照事先反复演练的部署,以备队为单位,沿着预定的路线,向着内陆的天神山台地滚滚涌去。马蹄声被最大限度地吸收,整个队伍如同一条无声却奔腾汹涌的黑色铁流,迅速淹没了和泉国的海岸。
伊达政宗立马于一处稍高的坡地,独眼凝视着这股由他亲手缔造、并正被他引领的钢铁洪流,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沙滩上,只留下纷乱却迅速的足迹,很快便被后续的部队和涨潮的海水一一抹平。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