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千代接过信,指尖捏着信纸边缘——那是大阪奥向特有的楮纸,带着脂粉与伽罗香的甜腻,与案头关东粗砺的和纸格格不入。他拆信时动作慢,目光却不经意扫过窗外——西之丸的朱漆廊柱在霜雾里隐约可见,赖陆自然知道秀忠夫妇搬离的缘由,也知道秀忠的账册都是阿江日日帮着算的,而秀忠虽有才华却也只是躲在私邸喝酒罢了。
“淀君倒是还记得‘旧日恩情’。”虎千代看完信,忽然低笑一声,指腹在‘母茶茶手书’上蹭过,又看向阿江,“莫慌,我不会迁怒于你。”
虎千代没再追问,只示意阿江退下,独留书房。炭盆里的星子爆了一声,映得他指尖的信纸泛着冷光。
他抬手唤近侍铺展唐纸,墨锭在砚中磨得浓黑,笔锋落下前,目光又扫向西之丸方向——那里曾是德川的地盘,如今住着他的降将,而大阪的淀殿,还想着用“母子恩情”拿捏他。
虎千代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看似恭谨,指节却无意识地叩着案上的桐纹砚台,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掂量信中“旧日恩情”的分量。直到通传“正荣尼在外候见”的声音传来,他才抬手,示意近侍铺展空白的唐纸,墨锭已在砚中磨得浓黑。
“母亲大人慈谕,恭诵之下,泣拜。”
笔锋落下时,他指尖微顿,目光扫过窗外——江户本丸的橹楼正覆着薄霜,比大阪的天守更显冷硬。他忽然想起伏见城割发立誓的那日,淀殿指尖捻着衣带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化作笔端的谦辞:
“母亲忧儿之心,儿每一字皆刻于肺腑。然儿蒙陛下亲授关东管领节刀,总辖八州并骏甲之地,王事在肩,如负泰山——岂敢以私恩乱公义,令陛下宸忧、关东动荡?守护秀赖御弟之初心,自伏见割发那日起,未尝一日敢忘。”
写到“割发”二字,他笔锋稍重,墨痕深了几分,仿佛要将当日的逼誓重新刻入纸中。随即又放缓力道,转向“孝行”的排布,左手无意识地抚过腰间胁差的黑绳——那是母亲吉良晴留给他的旧物,此刻却成了他笔下“母子伦常”的注脚:
“为全母子之伦,绝天下淆乱之源,儿已命人洒扫本丸主殿,障子绘皆仿大阪御殿的花鸟图新绘,御帘亦用西国产的茜染罗纱。只待母亲驾临,便居主殿正寝;儿则退居西之丸,每日辰时问安,申时奉药,晨昏定省,不敢有缺。”
他顿笔,唤近侍取来一匹越后缩缅——那是关东新贡的珍品,素白底子上织着暗纹桐叶。他指尖捏着织物的一角,对着光看了看,语气透过纸面都透着“妥帖”:
“母亲膳食,必令庖人用淀川贡品的鲷鱼、近江的稻米,儿亲尝冷热而后进;四季衣裳,已令唐织师赶制吴服,春用绫、夏用纱、秋用缩缅、冬用绵,务使母亲忘大阪之霜雪,安享关东之春秋。”
写到此处,他忽然抬眼,看向窗外列队而过的足轻——他们甲胄上的五七桐纹在霜光里发亮。他嘴角的笑意终于真切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笔锋又转,将“孝行”缠上“大义”:
“母亲居此,则关东万民皆知我丰臣一门和睦;大阪纵有谗人欲惑秀赖御弟,见母亲安在江户,亦不敢再兴妄念。他日陛下若东巡,母亲可于本丸正殿代儿接驾,承‘母仪’之誉,亦是全朝廷万世体面。”
最后一笔落下时,墨已将尽。他将笔搁在砚台侧,伸手取过桐纹封蜡,火箸夹着炭粒燎过蜡丸,暗红的蜡油滴在信笺封口,盖下“羽柴氏”的朱印。动作间,他眼底的恭谨尽数褪去,只剩一片深潭般的冷静,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落定的棋局:
“故十州安泰、百万生民之命,乃至秀赖御弟之千秋名节,皆系母亲今日一念。母亲若至江户,则天下见我丰臣母慈子孝,祸乱自消;若执意留大阪——儿纵有孝心,亦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恐损母亲与御弟清誉。”
“伏惟母亲明鉴万代。恐惶谨言。”
信折好时,炭盆里的星子又爆了一声。他唤来使番,指尖将信递出的瞬间,目光又落回案上那张淀殿的来函,指腹在“共死”二字上轻轻蹭过,随即收回手,声音恢复了主君的沉稳:“速送大阪,务必亲手交予淀殿御前。”